复春堂是个小门脸儿,位于坊内最旮旯的地方,两扇门黑漆剥落,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诊金十吊’的匾,看着不像治病的地方,像要命的地方。
这堂里呢,也就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医者,由于他脾气古怪,以痛骂病患为乐,被他气死的病患与被他治好的病人人数几乎相当,满城的人都这么形容他:纪老先生?嗬,没有他治不好的病,也没有他气不死的人。
所以,除非旁的地方的医者发话:除了纪先生没人治得了。走投无路的病人才会来他这里赌一把。
此刻,夕阳西下,静谧傍晚,无人登门。老先生乐得听着风铃脆响打瞌睡,优哉游哉。
哐当一下子,他那苦撑了五十多年、在一波波医闹泼粪砸门下熬过来的小门板斜着飞了出去。
老先生见怪不怪,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眼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高大男子打横抱着一个浑身血糊糊的瘦弱女子,急慌慌地闯入门来。
老先生眼光毒辣,一眼就给栗浓和席若泽定了身份:江湖儿女,遭遇仇杀。
这个不能管,管了,仇家杀过来怎么办?
席若泽眼中光芒一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着上前了两步:“望先生救命!”
纪先生有的是话来搪塞他:“老夫不救莽汉。你把我门儿踹飞了,还想让我救你姘头?”
姘头?
席若泽咬了咬牙,清楚地感觉到栗浓仍在血流不止,她手脚冰凉,全无意识。席若泽万不敢得罪医者,低声下气道:“晚辈鲁莽,若先生肯救治,晚辈定倾尽所有报答。先生……您看她的样子,耽误不得了。”
纪先生一听,火冒三丈:“怎么?你的姘头是姘头,我的门就不是门了?啊?你踹坏了我的门,你怎么有脸求我救你姘头?滚滚滚!将赔门的钱留下,人赶紧出去,不要污了我医家圣地。”
席若泽下水一遭,早已精疲力竭。栗浓唇色惨白,但面色发紫,血水洇透了两人的衣裳,洒到地上去。
席若泽抱紧了她的身子,心慌意乱。他把栗浓捞上来,岸边的打斗还未停止,围观的路人好心告诉他这里是最近的医馆,他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着救栗浓。
可为何屋漏偏逢连夜雨?栗浓伤得这样重,偏偏遇见个狼心狗肺的老混账。
席若泽喘匀了气,心想,与其在这里和他费时候,不如赶紧拦辆马车把她送回襄国公府里去。
他打定主意,硬气地丢下钱袋算是赔这老混账的门钱,扭头就走。
刚跨出门槛,那老混账忽地开口:“诶呀,咱也不懂,怎么有的人就是那么蠢。那人都落水昏迷了,还在那可劲儿耽误。一不清除她口鼻里的秽物,二也不给人渡气。还要抱着人去哪?去见阎王吗?”
席若泽闻言顿了一顿,飞快地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立刻查看栗浓的口鼻,除掉她口鼻中的泥沙。
他胸口剧烈起伏,喜悦和紧张齐涌,看着那老纪头,已然摸准了他的脾气,想要骗他继续施救:“什么庸医!渡气是什么,我从没听过!别在这胡说八道害人了!”
老纪头眼里闪过‘孺子可教’的光,口中道:“嘿!渡气你都不会,你是不是男人呐!一个野男人,一个贼婆娘,捏住鼻子嘴对嘴吹气不会?”
席若泽怔了一下,一下子无法分辨这老混帐是不是在骗人。席若泽长在西北,家乡的江河不多,人们也大多不会水,他就是个妥妥的旱鸭子。
刚才随着栗浓一起跳下水去之后,他一把抱住栗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扑腾的,竟然扑腾到了水浅的地方,站直身子能露出肩膀,这才侥幸上了岸。
他见水见的都少,溺水急救知识更加匮乏。老混账这么一说,他难免以为是在消遣他们。
老先生见他呆住不动,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恼了:“什么蠢货!真不会渡气啊?不会渡气就带着你姘头滚!别死在我家门口!他娘的晦气!”
但且一试!
席若泽把心一横,看着栗浓的脸,向下一冲,就要吻上去,谁道,那老先生又骂道:“真当这是你夫妻俩床上呐?你还搂着脖子亲!真怕她死不了是不是?把她放地上!平躺!”
接吻被人打断,席若泽脸上微微发红,不敢多说,手忙脚乱地把栗浓平芳到地上,再要吻之前特意抬头征询了一下老先生的意见,用眼睛说到:您看这样成吗?
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边,被他这蠢驴气得团团转,一面拍手一面扭头:就这样吧!
席若泽吸了一口气,心中道:没关系的席若泽,你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亲也不是第一回亲了。
他一鼓作气吻下去。
很软,和之前一样软,但太凉了,她命悬一线,她旺盛的生命力不复存在,似乎她的灵魂正在一丝丝地抽离肉身。
她会离开,离他而去。
席若泽心里一酸,被她身上的冰凉吓得失神,他哀哀地想:不要死,当我求你好吗?
他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唇鼻,深深地、深深地吻下去。
“嘿嘿嘿!你别光渡气啊!吹两下就按几十下她胸膛,然后再吹两下。”
席若泽一心只想救人,手轻轻在栗浓心口上搭了一搭,认真发问:“是这吗?”
纪先生气得脸色发绿:“你往哪儿摸呢!这么个笨蛋,按她两……之间!”
席若泽手比动作快,按纪先生指示的又摁又吹了几轮,栗浓身子一抖,咳出一口水来。
纪先生道:“快叫她名字!”
席若泽赶忙俯下身:“栗浓……栗浓!”
栗浓终于有了一些朦胧的意识,但仍旧不清醒。
席若泽稍微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纪先生一眼,纪先生的脸色却一点不好看。
纪先生骂道:“把她抬进来吧!我的佛爷,跟蠢驴说话真费劲!”
席若泽抱起栗浓,将她带进了纪先生行医的小屋,似乎是因为他的身子温暖,意识微弱的栗浓紧紧地贴在他怀里。
他将栗浓放置在竹榻上,栗浓竟然像粘人的小猫一样无意识地靠在他身边,眼睛失焦,愣愣地冲着他的方向。
席若泽在秋水里泡过一遭,又穿着湿衣裳折腾了这么久,自己冻得嘴唇发白,可他自己竟然并没觉得冷。
他看着栗浓,蓦然觉得自己身轻飘飘的,那些担惊害怕都没有散去,他的心里仍旧是五味杂陈。但这一刻,就这一刻,他竟觉得,吾心甚慰。
他轻轻地向栗浓笑了一下。
纪先生一面唤他的老婆子给栗浓找身干衣服换上,一面看着席若泽道:“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她这不过是从溺水里缓过气来了,没活活憋死罢了,要命的是那条刀伤。那伤口太深,虽不是要害,但流血太多,还进去了脏水。老夫呢,会给她先清理创口,再止血,第一步好说,第二步嘛……也好说。就害怕该做的老夫都做了,她却没命活,长个脓疮……一样得死。”
席若泽自然明白其中凶险,他道:“生死有命,我明白这个道理。您老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您的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纪先生把他当成栗浓的夫君,他竟不觉得有任何不对,也把自己当成了她夫君。
现在来看,栗浓殒命的风险极大,最好的解决方法是现在趁着人还没死,赶紧把她送回顾临川身边去,以免有个万一,自己被病人叔父迁怒。
可他竟然完全没往那一茬想。
纪先生一听他的客套话就烦得很,他一边把席若泽往外赶,一边道:“别说的那么虚头巴脑的,我不管她是死是活,反正我治完了人,你得把她脑袋上簪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