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城里,不闷吗?我们去打猎吧。”
席若泽说这话的时候,正递过来一个剥开的蜜桔。他剥得很细致,蜜桔上的白色筋络都去的干净。
现在是正月,早过了产桔子的季节。
栗浓接桔子时,细细观察了他的指甲,干净又整齐。
栗浓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边吃边道:“好甜。是南面走水路来的桔子吧?难得这么新鲜。”前面的话并不重要,接下去才是重点:“席若泽,你阔了。”
席若泽将橘肉给了她,自己拿了柄薄刃小刀专心致志地雕琢那完整的橘皮,似乎想做出个小桔灯来。他闻言笑道:“在长公主手底下做事情,好歹能挣两个钱,好给娘子买桔子。”
栗浓脑子里轰隆一声,她迅速分析起朝中这两年和长公主联系最紧密的新贵,难以置信地开口:“沈岑?”
席若泽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栗浓,索性直接坦白——其实昨天玩变脸时候就应该坦白的,但他总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他缺乏勇气。
他看着栗浓放在桌案上的小小拨浪鼓,想着这一日的欢愉,浑似梦一般。
他明知是梦,却逃避似的不想承受梦醒时分的巨大落差。
他将栗浓带到花鼓巷来,是截断自己的后路,硬逼自己破釜沉舟。
做商人的,最擅长的就是权衡利弊。坦白相比于让栗浓自己刨根问底发现真相,反而能将坏影响降到最低。
他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他本该波澜不惊,云淡风轻,但是,猛地一下他手下用过了劲儿,一下子捅穿了几乎要刻好‘福’字的桔灯。
长公主和顾临川是什么关系他清楚得很,栗浓知道他是沈岑,会怎么抉择?
他忽然就烦了,信手将皮丢在炭盆的沿上,桔皮一遇热,登时腾起来一股热烈的桔子香气。
他抬起眼睛,近乎自虐地看着栗浓。
他不敢想栗浓会怎样,他只是在赌。
栗浓本就不喜欢他。以后呢?他还有机会解释吗?栗浓还会给他机会吗?
他眼前发黑,他看不见以后。
栗浓脑中空白一片,沈岑这个新贵实在红得发紫,她隐隐约约听过太多关于他的传闻,包括‘长公主男宠’一类难听的话。她能判断出来那等荒谬的话绝对是丰殷人的臆测,就像他们茶余饭后臆测自己叔父和长公主那点二三事一样。
沈岑,上过战场,战绩亮眼;在羽林军做过统率,羽林军是天子私军;而后摇身一变,又成了戍卫宫城的左监门卫大将军。
他是皇帝的心腹,又帮助皇帝夺权。
而沈岑是席若泽。
是啊,席若泽有这样的能力。
他原先为了向上走,还谋过反。时过境迁,时移世易,可他还是积极走在向上的道路上,而且成果很不错。
栗浓思绪无比混乱,但是在这片混乱中又有极清晰的一根主线刺破混乱不容置疑地杵在那里,像一根定海神针。
那就是:与朝局相关的事情都复杂无比,自己必须远离。
裸尸案她不细究也是因为这个。
她抬起头来,看着席若泽,或者沈岑?她其实看不太清他的脸,因为她浑身发冷,眼睛无法聚焦,没关系,反正她本来也不太认识他这个人。
炙烤桔皮散发出的那股暖暖的、充沛的桔子香气让她头痛烦躁。
她恍然大悟似的一抬头,道:“既然如此,沈将军,为了避免给对方添麻烦,我们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如果是席若泽,我们可以来往;如果是沈岑,不可以,不可以。
她并不因席若泽投靠长公主、席若泽爱慕虚荣厌恶他,她是对那纷纷乱,血哄哄的朝局深恶痛绝,她绝不会招惹一个朝廷新贵,累得自己不得不入局。
席若泽估计到她要生气震惊,却没想到她把话说的这么死。在他印象里,栗浓并不是非友即敌的个性,她是很能包容不同的。
栗浓骤然把话说的这么决绝,令席若泽完全不知所措。
席若泽向后趔趄两步,手撑在矮桌上,说不出话来。
栗浓却慢慢平复了呼吸,她做事向来干脆利落。她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坚定,低头却发现只吃了两瓣的桔子已经被自己抓烂了。她将捏烂的桔子丢进破掉的桔皮里,道一声:“告辞。”
“等一等!”席若泽看到她捏烂的桔子,才将将回过神来,他尽力平静道:“我说了想和你一起打猎。后天我在长平县的狩猎场等你,有什么话,我们可以仔细说清楚。娘子应该也不想断的不干不净吧?”
栗浓没有回头看他,她想回答一句‘不必’或者一句‘也好’,但是她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她给不出一个清晰的回答。
她只好不说话,豁然离去。
“娘子回来啦?方才相公过来一趟,还说要是娘子再不回来就遣人去西市接,说着说着便回来了。要不要换了衣裳,先去见过相公?”
另一婢女道:“娘子的脸色好难看。唉,遇见那事也真晦气,不过娘子自有神佑,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了。”
栗浓没怎么听她们说什么,她拿温水洗了脸,将脸深深地埋进布巾里,想获得一些力气。
她心里混乱地想着席若泽。
不对,他是沈岑。忽然就陌生起来了。
人人都在议论他,他官至三品,风光无限。
他又为此付出了什么?是不是又做了丧心病狂的肮脏事?
不对,为什么要往坏里想席若泽?席若泽不择手段,可他内心不那么坏的。
可都已经不择手段了,内心如何,又重要吗?
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