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咆哮的声音在大殿里久久回荡着,施正卿在王诲臣怒气冲冲的一通训斥里放下了端着的酒杯,面色如常的端量了一会儿王诲臣,继而从容淡定的用左手托腮,下巴微微扬起,颇有些睨睥一切的意味。
李长明不动声色的瞧着王诲臣,选择袖手旁观,手里的扇子又转了起来。
凭着对李长明的了解,大臣们再清楚不过那个动作的意思了,气氛越来越僵,几百人的大殿安静的过分,王诲臣是坐也不是继续站着也不是,登时火冒三丈。
“王侍中天天这么大火气会吓到安西节度使的,”说话的是坐在王诲臣旁边的胖乎乎老头,慈眉善目,站起来的时候肚子还抖了抖。
“晏中书此话是在说这是老夫的不是?”看了一眼晏昶,王诲臣哼了一声,“也罢,就算是老夫的不是,这些话本来就应该你御史大夫来说,老夫越权了。”
晏昶朝施正卿拱了拱手,“算起来,上一次见到施相公还是十八年前,朝中除了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其余的都不知施相公是何人物。虽然王侍中方才言辞过激了,但是王侍中的话确实是我们做臣子想问的。既然穿了衮服,施相公不会不知加冠之仪,不知如此打扮是为何?望施相公给在座同僚一个解答。”
听完晏昶的一番话,施正卿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视线移到了王诲臣的身后。
被施正卿注视着的老翁面容清瘦,精神矍铄,因为并未蓄髯,若不是两鬓皆是霜色,很难想象他已年过古稀。饱经风霜的脸庞上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平舒的眉眼透着可亲,感染着视线另一端所传来的笑意,老人神色有些激动,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高阶上的那个年轻人。
他们之间的动作太惹人注目,当人们一脸不解时,施正卿缓缓站了起来,扫视一周,伸手将束发的巾帻和玉簪解了开来。
长至脚踝的青丝没了束缚,似被微风吹动,轻舞灵动,绝美无双的面庞愈发摄人心魄。施正卿在一阵惊叹声中从袖里取出了一条白色的长巾,熟练的把飘舞的发丝绑了起来,在脑后束了马尾。两鬓的几缕细碎头发仿佛通灵一般,服服帖帖的落下,垂至耳边。
不同于披发的柔和儒雅,扎起头发后不仅看起来精神许多,还让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春归二月明媚烨然的生机。再度抬眼的那一刻,花开风暖,诱蝶引人,肃杀之气顷刻融入他玄青色的眸子,化作天端的泓泓烟波。
叹了一口气后,施正卿对李长明一拜,笑容不在,神色哀伤的看了看殿中的所有人,悲恸难抑,嘴角几次欲张都没能成功。
在双眼被涌出的泪水朦胧时,施正卿才沙哑着说出了话来:“我怎会不知束发加冠之仪。先母因生我而亡,家父也在战乱中失踪,外祖父请燃花先生为我算过命,说我苦命活不久,唯一的解救之法便是终身蓄发,长发长命,而且在六十岁前都不能剪,如此才能保我平安。”
施正卿说着抹了抹眼泪,可怜的望着王诲臣和晏昶,红肿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与无助,“外祖父带我来长安时,先帝说过我成年后可以不束发,所以我并没有不敬,是先帝恩准了的。为了来见皇帝哥哥,我头一次束发还被指责大不敬,你们可知头发长,是很重的,根本就不能全部盘在头上,即为同僚,为何要给我安一个无中生有的罪名?皇帝哥哥都没有说我,你们有什么资格?难道是因为外祖父不在了,看我年纪小,家中无人吗?”
一番话说的是王诲臣和晏昶始料不及的,有理有据,孝义皇恩具备,还用皇帝的不怪罪反过来问了他们的过错。
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在座的臣子都比施正卿年长,怎么看都像一群长辈在欺负一个初来乍到的小辈,当大臣们看到施正卿啜泣不止,不再言语时,心里顿生罪恶感。
唯一不受影响的当属李长明,他一直望着施正卿的侧脸,眉头虽然紧锁,却不是因为刚才的那番话,而是没有料到施正卿会这样演戏,让他措手不及,不过这不失为一个机会。
“好了,”李长明一脸疼惜的瞧了一眼低声抽泣的施正卿,手里转着的折扇重重的摔在了案上,勃然大怒,“是不是十八年太久了,久到你们忘记了先帝在世时是如何对待施亦寒的了?施家是无人了,李家不是!王侍中去尽陵县好好反思反思今日的言行!晏昶这三个月待在府里将唐安律好好看一看,你们也是,看一看何为君臣,看一看□□皇帝说过的话,看一看你们的所作所为!坐下罢!”
任谁都没有料到,李长明会直接将王诲臣贬到云州府骤城尽陵县做县令,也没有想到晏昶直接被禁足在家。
王诲臣没有出声,呆愣的站着。被他一手扶持上位的亲外孙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贬了他的官,就连一向被李长明礼待的晏昶也被禁足。
或许是李长明忌惮相权,急切需要一个突破口,也或许是为了私利,如传言里所说的,李长明是断袖,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王诲臣认命了,他觉得这一定是报应,说不定是王家咎由自取的结果。
没人比王诲臣再清楚不过云州骤城尽陵是什么地方了,那里是百年前梁王谋反案里骠骑大将军沈藉的祖籍。
靖王李长逸死后,王尔若曾私下告知王诲臣,李长逸知道梁王谋反案的事情。王诲臣想不到李长逸一个除了燕宫哪里也不去的人,是从何处得知百年前的事情的,那时他就忧心李长明总有一天也会知悉,谁知这一天来的如此快。
难以置信的还有晏昶,聪明如他,第一回,被李承霂称赞公正不阿、不畏权贵的御史大夫晏昶选择了闭嘴。
晏昶拽着半天不动的王诲臣坐下了。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施正卿带着泪水,率先开口问道:“皇帝哥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