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夜雨池。
自晚上九十点多,央京便下起了连绵阴沉的雨。阳明楼外一片交织的雨雾,雨丝无声地没入水中,并未惊扰到池水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阳明楼只开了日月亭台阁朝南方向的窗,远远可以望见央京的全貌,融为雨雾里斑驳的或明或暗的点点。空气并没有因为这场雨而显得闷热,反倒是越发湿润凉爽。清风徐来,有一缕吹入楼中,送来丝丝池面之上的气息,轻轻地拂过台阁内众人所沏之茶袅袅的烟雾。
今晚茶会上沏的,是大麦茶。香气四溢间,皆是苦涩而又醇厚的韵味。
“薄家之后,天生鬼见者。薄云起这厮,恐怕会是个麻烦啊。”台阁内的石惊风已经回家洗漱完毕,所以来时随意得很,一身睡衣模样的装扮。他半躺在椅子上翘着长腿,双手却乖乖地抱着个茶杯,不时啜上一口,一副养老模式的惬意样子。
“我和楚润之前在酒会上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简单了。想来又是个上界的大佬在人间埋的伏笔啊……故意搁我们这局里顺带考察考察我们的工作能力的。”寻少爷表示,对薄二少早有耳闻。
“是啊~这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楚大小姐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吐槽道,“上面的大佬们呢,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下面的我们呢,恰恰相反,都是揣着糊涂装明白。”
郑晗和云胡正对坐着下围棋,郑晗持白子,云胡持黑子。
云胡对于阴界联盟的内部吐槽向来保持高冷冰山的状态,不反对、不支持、基本保持中立的沉默。因为凌晨时分还会有手下来报告,所以到现在,我们的云胡总监仍然是西装笔挺的端庄姿态。
而郑晗这个就连工作都可以约在家里的富贵闲人,相对于云胡来说可就要休闲多了。他一身舒适随意的棉布衬衫,也是一副居家的闲适模样。
他思忖须臾,落下了一枚白子,浅笑着修正楚润的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只能说,‘当局者迷’。因为我们是这局中命数所测之人,所以很多事情才不能够看得分明。”
“但对于当年的半妖事件,我们都是局外人。”
“特别专案组手里的档案与来去鉴可知所得,至多不会超过凡世监公开存档的资料库内容。而凡世监关于当年半妖事件的记载,因为牵扯到封神入诸神名录的神灵、封仙入仙籍的仙班或是封祖入族史的长老,故而只详述了结果而简略了具体过程的记载。”
“但这些,都瞒不了生死簿和因果录。毕竟这世上胆敢且有能力与资质篡改生死簿或是因果录的,寥寥无几。上界的大佬们虽然平时看着放权宽容,但这等情节的事是不可能装糊涂随意由得发生的。”
当年的事情发生时,寻白羽在任,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是往生使者的总理事,只负责往生引导的部分,死者具体的生平记录,都是凡世监的工作内容。
楚润是精神容器界的领袖,身份本就特殊,又是上界在人间的公开代表。只要发生在她任期内的,她知道的,通常就是人界范畴内获取信息最详尽的版本了。
只是楚润是被司命、庄陵、巽漈三个老不死联手□□出来的,如她所说极为擅长“揣着糊涂装明白”。因为这是她作为生活在人间的神灵必须做到的漠然。天地秩序,不容忤逆。
楚润她向来活得明白。
“篡改确是没有,但隐匿部分应该是有的。而且有意这么做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上头的大佬们。不然,也不至于连我们阴阳大人都不尽知。”
“当年我察觉到人界、妖界与半妖之间会有一乱,原本想和凡世监联手查清后早早镇压平定的,结果被司命姐传谕制止了。后来出事的时候,我和凡世监尊上谕并未插手,事情就一直发展到了今天。”
“现在想想,都是司命姐提前留下的套路啊。”
得,现在发现也没什么用了,已经被套住了。
妖界、半妖界的劫数与宿怨便也罢了,和他们这群辛辛苦苦两面做人的好员工又有什么牵扯呢?真是越想越头大,细思恐极。
楚润垂眸转着手里的茶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楚润说的不错。近日来,我一直在反复查阅生死簿。我认为,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半妖事件,只是开局的第一张明牌而已。”若是只有单纯的这一桩半妖事件,上界完全没有必要模糊什么,更不需要故意留下纰漏让二十年后的阴界联盟来解决,顺带考察考察业绩。
“之所以没有如实完全地记载,而需要我们弥补处理,不仅仅是因为涉及到了非常人等的命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有人逆天行事,强改了原定的命数轨迹。”
因为是突发变数,暗中改动的命数轨迹,所以原本记录的生死簿与因果录出现了偏差,需要及时地更新完善。显然,当下更新完善生死簿的任务,落在了阴阳这一位生死簿主司身上。
“而使得变数发生的那股未知的力量,超于最新版本的生死簿与因果录的范围。纵使为了考验历练我们,上界也不会这么做。半妖事件的背后,还有更深的隐秘。”
追查蔺澄失踪的魂魄只是一个召她入凡的由头,半妖事件也只是一个开始。更深处的,才是命司大人命她入凡的真正目的。核正生死簿于命数书,是她生死簿主司的本分。缘司因果录的主司核正因果录于因果树,亦是同理。
只是目前为止,缘司那边都没有任何联系与表示,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将此事全权交由阴界联盟主理,是为了应阴界联盟的劫数。可这又与半妖事件,有什么具体的关联呢?
阴阳平淡如水的脸庞上眉头微蹙,如同窗外夜雨池水面被细雨撩拨过的波纹。
石惊风收起了翘着的大长腿,放下养生的茶杯站起身来,在台阁内来回悠悠地踱步,边踱步还边口中喃喃地分析着。
“人界、妖界、半妖界三方博弈,利益交错,互相制衡,敌友不定。”
“蔺澄失踪,是为了暗中为父母报仇,可杀的都是人类——一件出于特殊原因模糊凡世监记录的案子,其主导推动力量绝对不会只是单纯的人类方。当年涉事知情的人类都死绝了,真正受益的人是谁?”
“妖界原本意图将涉事的半妖全部镇压消灭,一面博得了大义灭亲、及时处理的公正名声,一面吞噬半妖群体强大自身力量。可是后来这事儿没成,妖界众人之后也都安安分分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