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和蔺逐确实是算准了的,他们回去后不久,姚含睇便发来了说她已经带着家人到了的消息。
程慕予跟着姚含睇进门,只觉得整座中央警厅都冷冰冰的,令人感觉如坠冰窖,她一步一步地走进去,步步沉重,步步惊心。程慕兮实在放心不下,便紧跟在她身侧,小心谨慎地挽着她往前走。
不知怎的,程慕予无端回想起了姚夫强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他说,央京总府内部的暗流涌动,实在教人疲惫万分。
表面的荣华富贵也好,权势滔天也好,都不过是时局里利益制衡营造出来的假象。他这个声名赫赫的央京市市长,也只不过是这繁复矛盾的利益链当中的一环而已。
环环相扣,每个人都被局限在很狭隘强制的框架里。很多事情,他都别无选择,必须要做。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累得走不下去,但至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想再走得远一点。
他感谢她给了他走出来的勇气,让他将自己从这一切中解放脱离。或许他的过去还是会给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带来很多的麻烦,但同时他也希望,他的过去亦能够为她们带来更好的庇护与便利。
那一年,他彻底放手了他所谓的前程美景,不惜和薛家的人闹翻,卸任了这使他万分疲惫的居高职务。
他把权柄与事务都交代了出去,一身轻松地从央京政府里出来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外等他。那时,他一手揽着她,转身回望那一幢幢巍峨森严的机关建筑,笑得洒脱。
他说,如果他运气足够好的话,他们余生都不用再踏进这些令人疲惫的地方了。他从此不会再有登高的企图与可能,总府也好,上位者也好,薛家也好,都可以放过他了。
可讽刺的是,蓦然回首,匆匆二十年后,她还是来了中央警厅见他。
姚夫强终究不是他口中那个足够幸运的人。程慕予不知道是否该为他难过。但她清楚地知道,这平静而美满的二十年,是他们从上天那里偷来的。现在,上天要连本带利地收回去了。
至少他也算是足够幸运。这一次中央警厅之行之后,他再也不会踏足任何关于组织机关的政治地盘了。
她们很快走到了太平间的门口。阴阳和蔺逐站在门前等她们。
姚含睇回头看了程慕予一眼,程慕兮朝她点了点头。蔺逐转身打开了门,程慕予完全是靠下意识地走了进去,神情有些许恍惚。
太平间里很冷,还常年打着冰冷而明亮的蓝调冷光灯。姚夫强因为情况特殊,已经由靳蒙入殓,只是在这边暂时存放,所以并不在那一个个小小的金属格子里,而是被放置在单独一间的玻璃柜子里。
程慕予慢动作回放一般地走了过去,缓缓在玻璃柜子旁边坐了下来。她伏在柜子边,小心翼翼地细细打量着透明通透的玻璃之下丈夫的脸。
情深至极,浓于无声。
蔺逐本就不是多话的人,此刻越发不忍开口计较,只是默默地操作数字智能系统,打开了那个密闭的玻璃柜子,递给了姚含睇一个“人交还你们了”的眼神。
姚含睇一面难过不忍地看着母亲失神落魄的模样,一面平稳着呼吸郑重而感激地向蔺逐点了点头表达由衷的谢意。
如今,便真的是一室死一般的静寂了。
“你说过的。”良久,程慕予终于哽咽着开了口,声音沙哑而颤抖,温柔贤淑的皮囊摇摇欲坠,似是随时会破开,露出原本的脆弱与崩溃来,“你说过,一定会陪我走到最后的。姚夫强,你又骗我。”
姚含睇呼吸一紧,心头翻滚过万般心酸苦涩,第一时间侧过了头去。
自她有印象以来,母亲一直都是温和宽仁的。
即便是因为当初父亲未曾说明的家室背景甚至还导致她被薛家的人屡屡刁难的时候,她也从未见过母亲这般难过与虚弱的样子。
程慕予虽然生得一副弱柳扶风、桃花嫣然的温婉模样,但心态平和、心志坚定、心境超然,在精神层面上从来都是温和而强大。
可如今……为了父亲,她竟变得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样的爱情与深情,姚含睇既觉得羡慕向往,又觉得想也不敢想。
又?
阴阳直觉性地神色微凛,抬眸发现原本拿手机看了个消息刚迈了几步出去打算打个电话的蔺逐忽然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什么叫“你又骗我”?阴阳的脑海里飞速猜测推断着。
姚夫强之前骗过程慕予的,是什么?难道……是虞精一族灭族的那场浩劫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是不是代表着当年孟演与程慕予之间的协议要到头了?
那么,孟演他明明答应拿走记忆却又没有制止记忆的复苏,究竟是有什么打算?这是否也和背后默默观察与操纵着这一切的神级力量有关联?
而蔺逐之所以忽然顿住了脚步,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与阴阳相同的原因。
电光火石之间,他觉得有什么终于穿越了重重阻碍,从以往隐秘阴暗的深厚土壤里探出了头来。
而这种隐隐突破的预感,在回过头来与阴阳目光对上的那一刹得到了充分的印证。他的胸前渐渐沾染上一种微烫的热意,是那种因为微微簌簌的颤抖而产生的激动与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