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古,是个傻子啊。
但是在这方面,他没资格说他。
因为谌北也是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傻子。
谌北轻轻地瞥过眼去,淡笑道:“所以说,现在我眼前的这一切,也都是蔺澄小姐使用术法展开给我看的非实时影像了?”
“是啊。”蔺澄目光闪了闪,笑意盈盈地对上他,莞尔道,“谌先生还觉得满意吗?”
其实,她说了谎。
谌古的遗体确实不是实在的,但并非她的术法能够营造的假象。
说来讽刺,单凭她的术法灵力,蔺澄做不到。
她只能够做到像方才时空里的戚星辰和谌古那样的,不可触碰的虚假影像。
蔺澄远远地望着谌古还在不断地流淌出幽蓝色光河的左手,空洞发灰的眼眸里渐渐攀附起明显的艳羡的情绪。
真好啊。
戚星辰在临走之前,还能够在谌古的掌心写下这两个凝聚着她灵力的字迹,至死也仍然镌刻在谌古的掌心。
她一边冷笑着戚星辰的狠心和算计,怨愤她将善良无辜的蔺家父母也摆上了命数的棋盘;一边却又嫉妒着她的幸运,渴望着她所爱的人也能够至少给予她戚星辰对于谌古那般的回应。
明明是只有一个名字的回应。
克制,简明,却有力。
谌古静静地爱着戚星辰一辈子,唯一所求就是这个回应啊。
而她恰好给了,在临死前,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她是谁,她为何而来,她为什么不爱他。
——答案都在这个名字里了。
尽管是以悲剧收场的,可他们终究是爱过的。
她和他们不一样。
她沉默的爱恋说不出口,因为知道即便说出口也注定没有想要的应答。
她甚至,连临走前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在那个人的掌心用自己的灵力镌刻下自己的名字的能力都没有。
她比不上戚星辰,比不上她幸运,也比不上她强大。
同样是生来就被摆在棋盘上的人,蔺澄从未把握命运的主动权,但是讽刺的是,戚星辰却总是可以。
哪怕她们的终点注定是相同的。
不但戚星辰如此,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亦然。
蔺澄承认谌家有着大多数家族都未曾经历的特殊和不幸,可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他们彼此遥相呼应的抉择,在她眼前构筑起幸福得令人羡慕的画面。
作为挚爱彼此的家人,最重要的不是陪伴,而是理解,不是吗?
谌家聚少离多,陪伴欠缺至此,再度面临类似抉择的时候,却还是血脉相承,彼此理解,彼此呼应。
她在她幸福美满的家庭里温馨快乐了这么多年,彼此陪伴,彼此相爱。到头来,站在生死的边缘,才发现彼此从未彼此理解和懂得。
这种不被理解的空洞和虚弱,自她发现后,便一直无法逃离地攫着她,在漫长的寂寞和无奈里,显得缠绵悱恻,令人窒息。
生死相隔后,谌古和谌北依然能够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回应和答案。
可是她怎样都不会得到了。
这就是天真烂漫的蔺澄的宿命。
蔺澄明媚娇俏的脸上,漾开了一抹自嘲不已的笑容,疲倦而真切。
人总是习惯性地给自己戴上面具,骗过别人,骗过自己。然后至死,方才发现,那张面具已经拿不下来了,它困住了真正的自己。
生长在阳光璀璨的面具的遮蔽下的,阴影里的真实的自己,从无人发现,到无人了解,再到无人记得。
最后隔绝了人世繁华蓦然回首,才发现面具下空空落落的,只有自己了。
或许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只是曾经她误以为有人在这里陪她而已。
这样子的话,早知道就和谌家那些“不幸福”的人一样了。
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展现和附加给自己最亲近、最挚爱的人好了。身边没有人没关系,面具下面有人在心边默默地陪伴着,就好了。
自作聪明、装作天真烂漫的蔺澄,是真的天真烂漫的傻瓜啊。
“满意。”谌北阴沉的眉眼里绽放出罂粟般妖冶的笑意来,“怎么会不满意。”
“原本应该是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中毒而死的腐尸枯骨的,谌古能以这副优雅安静的姿态二十年后再见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让我们父子俩谁也不至于太过尴尬——是蔺澄小姐的功劳才是。”
“我代家父向蔺澄小姐致谢。”
谌北向蔺澄道谢,言辞恳切,语气真挚。
蔺澄飘飘荡荡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似是想扯出一抹云淡风轻的微笑,但是她失败了。
她目光涣散,空落落地望向谌古的遗体,静默须臾,而后低声讽然道:“谌先生不必谢我。”
“要谢的话,谌先生还是谢谢自己的母亲吧。”
“谢谢她,临死之前,总算真真切切地看了为了她背负大半辈子误解、默默地深爱和守护着她的男人一眼。”
“谢谢她,对她在人间利用为棋子的丈夫和孩子,还算有一定的良知——”
“在蛊惑谌古帮助她完成未完成的任务之后,记得用灵力支付了相应的报酬,保住了谌古先生二十年后还依然能够优雅安静地见你一面的,这一具全尸。”
其实,他猜到了的,不论蔺澄是否愿意和他坦白。
谌北轻轻地握住扶手上父亲的手,低垂的眼眸里风起云涌,闪现而过细不可察的思恋。
指尖的触感皆是冰凉,也说不清楚究竟是谌古故去多年、沉寂于无人之地所酿成的温度,还即是他母亲当年在谌古宽厚温热的手掌心里留下的实际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