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也是。”蜷缩在程宜笑怀里的程慕予用力地回抱住了她,生怕她随时会烟云一阵飘散了似的,用眼泪泡发了的、散发着咸苦味道的干涩嗓音,字字珍重、音色沙哑地回答道,“凡是笑笑给的,妈妈都喜欢。”
“为了我们笑笑,妈妈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高兴。”
“笑笑,无论如何——妈妈爱你,毋庸置疑。”
……这是母亲对于她所有隐瞒着她的事情与消息的回应啊。
程宜笑眼睛也红了,但是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比程慕予还要坚强。她红着眼睛,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哽咽,声音也还是方才安慰母亲时一般的平和与轻柔。
她双手万分眷恋地抱紧了怀里的母亲,平静而又清澈的双眸波澜不惊地落在母亲身后父亲的墓碑之上。墓碑相片里的男人,在流萤心兰、囚心香木不为所动、兀自芳香的氛围里,噙着一抹温厚而又笃定的微笑,眉眼深深地望着她们。
那目光宛若可以穿过时光渺渺,跨越生死茫茫。
但都是错觉与假象罢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原来也可以这样。
记得的,往往都是活着的人。死了的,大多都又往生去了。一碗孟婆汤,多少难忘也都没有了。一轮又一轮的生死轮回之后,父亲,你还会认得我和母亲吗?哪怕,我和母亲始终披着您此生此世所记得的那副皮囊?
我和母亲能够年复一年地记得来这里看您。我们去后,轮回往生数度了的您……也能够来我或是母亲的坟头看看我们、和我们说说话吗?
比起人鬼殊途,人妖殊途——好像更难跨越一点呢。难怪,半妖这个群体自诞生之日起,便未曾从命运的苦海纷扰里挣脱出来过。
母女二人,在姚夫强的墓碑之前深情相拥,各含苦衷。
紧紧珍惜着彼此交缠的眷恋双手与各自翻腾沉淀的决绝眼眸,无声无息里,交错成为又一场阴差阳错的人间谎言——自此,又是美不胜收。
拥抱许久,她们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彼此。
程宜笑从包里拿出纸巾,轻轻地帮程慕予擦拭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痕迹,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问道:“妈妈,您说流萤心兰、囚心香木与碧心灵石同为我们虞精一族的圣物。如今,流萤心兰与囚心香木我已经见到了。那——碧心灵石呢?”
碧心灵石,虞之心,传说用狐神大人的一块心脏与高深灵力淬炼成为的圣物法器——自半妖事件蔓延至虞精一族开始,便失去了踪迹,尽管明里暗里为不少非人类所探听和追寻,但迄今为止,无人有所获得。
就连狐神大人与元老的亲生女儿狐斋兰,都仍然以斋兰依为代表的化名,时不时地浪迹人间,锲而不舍地寻觅着她母亲顺带碧心灵石的踪迹。
听到自家小女儿问起那族内不幸遗失踪迹的首席圣物,程慕予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与冷凝。
而后,她失了魂似的愣怔了片刻,幽幽凉凉地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踩在刀尖上行走一般,脚步轻盈却又忍不住被刺痛地,一字一句地答她道:“碧心灵石,不见了。”
“我和我的族人们没有能够遵循上天的警诫,轻信了你父亲,又不知轻重地一脚掺和进了当年的半妖事件当中,直接导致了狐神大人昔日煞费苦心引导我们建立起来的虞精一族内部的力量体系的陷落。”
“之后,虞之山结界被攻破,虞之山上的族人们……猝不及防地遭遇了灭顶之灾。虞之山至此一片狼藉,被毁得七七八八。碧心灵石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知所踪了。”
“我因为太过软弱,潜意识里选择了逃避。所以,当时在你父亲的哄骗下,我‘安心’地跟着他搬到了别处养胎——也就是那时候还在我肚子里的你。”
她红着眼睛慈爱地看着程宜笑,动作温柔地从她手里接过了质感舒适的丝质手帕,神情已然是重新站起来了的柔软与坚强,与刚才失声崩溃的柔弱女子判若两人。
程慕予轻轻推开了程宜笑的手,微微低下头,自己抬手,拿着帕子揩去了脸上残余的又咸又苦的泪渍。
与此同时,她清了清干涩过度的嗓子,继续回答程宜笑的话:“尽管我后来也尝试着探寻过,但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碧心灵石的实质性消息……我想,或许传说是对的。”
“碧心灵石本就是狐神大人留给我们虞精一族的庇佑。狐神大人既然有权给我们用,当然也有权收回去。”
“如今我们再度犯下大错,负了当年狐神大人剖心舍命奋力相护的慈悲与恩情,所以碧心灵石丢了。”
“是我们把碧心灵石给弄丢了——也是碧心灵石和上天对我们彻底失望,放弃了我们。于是,天降横祸,给了虞精一族灭顶之灾。”
“因果轮回,有始有终——虞精一族的始末,从负狐神大人开始,到负狐神大人结束。这完全是符合天道逻辑的解释。”
“至少……我是这样相信的。”
程慕予这样轻轻地、缓缓地说道。
“原来……如此。”程宜笑垂下眼睑,有些艰难地从喉间叹出了这短短的一句话。
她似是有些不明白,又似是完全是茫然的,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被自己噎住了几次,最终只轻飘飘地、茫然无措地对着程慕予脱口而出这样一句问话:“那么,妈妈——我们接下来,还要在这世间,安安分分地做个‘人类’吗?”
“当然。”程慕予抬眸,穷尽毕生温柔地珍视着她聪慧而美丽的小女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抚了抚她乌黑柔软的发顶,目光深情而又渺茫,“至少……在你姐姐还以‘姚含睇’的人类身份活在这世间的时候,我们作为她在这世间最亲密与重要的亲人,得好好陪着她,一起不失漂亮地活着与老去才是。”
程宜笑会意,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不用母亲指示,她也会这么做的。因为那可是她亲爱的大姐头啊……大姐头还在人间好好地活着呢,她怎么舍得脱离这人间,孤孤单单地回虞之山,做一生一世“厌恶于人”、“骗术绝伦”的虞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