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逐对于真相的执着,阴阳已然在档案记录和亲身经历两方面都见识过了。她见他满目坚定,眸光纯澈,不由得想起了蔺澄。
——他们这样的人,既是聪明纯澈,又大多心有顽执。自有其超出旁人的好处,也有其远胜于旁人的不好之处。
她心头微动,面容却依旧沉静如水,如同大多女性都会比男性心性更加仁厚柔软一般(说难听点,即是“妇人之仁”),语声淡淡地试探他道:“于人世而言,真相固然重要,但它从来都不是必要的。”
“斯人已逝,今人尚在。无论是这卷宗之中的陈年旧案,还是先前程慕予和姚夫强的案子,对于与所谓的真相息息相关的人而言,都已经过去了。真相不真相的,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这些‘真相’究竟是继续尘封,还是公之于众,都不过是人间的事。对于他们而言,早已不重要了。所谓的区别和意义,只在于我们这些旁的人罢了。”
蔺逐安安静静地侧耳倾听着她的话。
在她话音彻底落下的时候,他才用他那冷然磁性的低音炮从容不迫地回答阴阳道:“你说得对。”
阴阳竟在他这简短的一句回应里,听出了几分盈盈的笑意!
她颇为惊讶地侧眸望过去,果然看见了蔺逐嘴角噙着一抹诚然、清浅的微笑。
像是巍峨屹立的冰山之上融化出一条清溪,潺潺澹澹,滋润抚育出冰原之上的苔藓地衣,开出丛丛绒绒的小花,白日里追逐引映着晖光,临夜里又悄然泄露出温软的香风玉露来。
——是晴光映雪那般的熠然好看,亦是无论日夜皆恒温明净的赤诚坦然。
这一抹微笑里,有问心无愧,也有一往无前;有择之无悔,也有流水高山。
果真是聪明纯澈,却注定心有顽执。
阴阳不由得在心底暗叹了一声,算是又深一层地明白了蔺澄对蔺逐恋恋不舍的又一重缘由。
除了爱慕之情外,蔺澄对蔺逐,或者是说宁澈,有着趋光者的本能——因为他始终是她羡慕、景仰且梦寐以求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可她却被困在了走不出的阴影与黑暗里,永远也走不到他并肩的那行列去。
宁澈宁澈,宁靖纯澈。是沉静稳重,更是澄澈勇毅。
蔺澄与宁澈的名字同样取自“澄澈”,却顶着意思相近的名字一路越走越远。他们都纯粹且执着,可宁澈的纯粹与执着皆在光里,而蔺澄却只能存于暗处。
后来,蔺澄成为了程惜,更是同以前的那个蔺澄愈发地不同了。可宁澈成为了蔺逐,依然那般光明磊落,诚挚执着。
“我们所追逐的真相,不过是人间的真相罢了。”蔺逐全然赞同阴阳的话,毫不吝啬地向她阐明了自己的想法,“世事无常,如观万花。属于各人各事自己的真相,自有天地秩序处置。我等身在人间,为的是人间的规矩,求的自然是人间的真相。”
世事无常,如观万花。万花筒下,各眼看各花。可人间的真相,统归却只需要一个说法。人间之真相与真相可以是两码事,人间之真相与人间之真相也可以是两码事。
阴阳沉吟须臾,终还是开口问了他:“蔺逐,你觉得,什么是真相呢?”
何为真?何为真相?真相与真,诚然也可以是两码事。
“实际发生过的事实,即为真相。如此定义真相,是趋于‘真实’的选择。这样的‘真实’往往是唯一的,而与之相对的‘虚假’则能够有万万千。趋于‘真实’并非是因为所谓的真假之间存在着必然的是非优劣,而是为了人间之秩序使然。”
蔺逐难得主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连带着神情都显得格外奕奕然。
“人间广阔,而人类之力不及天道神通,无力约束管理所谓的‘虚’象,故而选择了更趋于‘实’象的所谓‘真相’。若人间皆以此虚实之分铭记于心,便能成众心之太平,从而才能够有人间之天平。”
“人间须要法度方能维之以太平。如果连我们都不能够秉持与坚守法度,那么又该由谁来秉持与坚守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要追逐的‘真’,或有他们自己的‘真相’,或有他们自己愿意拥有的‘假相’。如若连我们都不愿意去追逐和守护人间实际的‘真相’的话,那么这人间又有何‘真’可共言之呢?”
阴阳当然看得见他眼眸深处含着的光亮——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气息与魂灵的生息波动。她也在此清楚分明地感知到了蔺逐的顽执于他的得失取舍。
他的执着使得他整个人连同精神魂灵都在闪闪地发着光,格外的明亮照人。这是他于人间的光亮美好之处,亦是羁绊住他、使其困顿不前的关键所在。
若非他由内而外地如此执着,或许凭他的资质,能够和薄家那位太子爷博弈比较一番心性能力。可他心有顽执,而薄家那位又超乎意料的深沉聪明。
可即便如此,阴阳也没就此放过他。
出师于了不起的阴界联盟艺术学院的阴阳大人披着她那淡漠平和的“人皮”,假作困顿不解的样子,有些迟疑地再问蔺逐道:“若是……‘人间之真相’与‘我之真相’有所冲突呢?身在局外,凡事自然容易看得清楚。可如果有朝一日我等身在局中,又该如何取舍?”
“——我们所处的位置特殊,要看到的,注定不能只是人间这一面。”
蔺逐闻言,一时竟有些怔住了。他恍然间想起,眼前的这位应阳姑娘还是个鬼见者。她眼中所见的世界,生来就比他人更加广阔与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