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日的地点,只不过是隔了一条街,眼前的景象就已经完全不同。那日他去的是醉生梦,放天城最奢靡之地,而今日他所来的,是放天城最大的贫窟。
他们去了钱庄,把带出来的十万金置换了散钱,有的换了粮食,然后雇了几个人帮忙将那些钱和粮食分发到眼前这不可计数的贫民手中。
所有的贫民蜂拥而至,他们拖着残破而干瘦的身躯,身上脏兮兮得没有一处干净之所,眼睛使劲地睁着,两边的颧骨高得像是把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看着仿佛像是一群恶鬼。
百宝身处其中,看着身边的贫民从他的身边穿过,内心深处溢出的淡淡悲伤冲淡了感官上带来的阵阵恶臭。
眼前的一幕令他想起自己还在魔域时所见过的景象。身披黑色战甲的高大战士从一片黑色的土地上走过,两旁干枯而丑陋的魔族贱民们身上布满了伤口,他们各自伸着长长的舌头在舔自己伤口的血,而在战士走过他们的瞬间,他们突然蜂拥而至,眼睛瞪得像是要挣破了的血球,长长的舌头流着口水,匍匐着跟着战士的身后,期待着对方的施舍……
百宝的身体震了一下,回过神来。他扭过头去找江白,发现江白就站在他的身边,眼睛所及一片平静,像是抽离世界的旁观者。
“现在,你知道我的钱花在哪里了吧?”他说。
百宝默然点头。若不是江白带他来到这里,他绝不会想到江白会做这样的事。人类所说的盗亦有道,大概如此吧。
“曾经,他们从东土人间的四方到来,是充满干劲的逐梦者,但现在他们只是一群失败者。放天城抛弃了他们,他们拖着残破的身躯,既返回不了自己的故土,也无法在这里找到未来,只能留在这里苟延残喘。”
江白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枚遗落的铜币,然后放到一个走过的老人的手中,老人拱着手,跪在地上感谢,像是一条狗。
百宝心里微动,说:“那这些钱能让他们回家么?”
“回家?哪里还有家。”江白一脸悲凉地回答,“留在这里的人何止十万,当然,有的人会死,但也有人会进来,这些钱能让他们活下去一段时间,之后……谁知道呢?”
这段话让百宝感到惊讶,也感到难受。他同情这些人,觉得人生不应如此。
“既里留不下,他们为什么不离开?回到故土去,不好么?只要这样想,总是有办法的。”
“不可能了,因为离开对他们来说已是一种奢望。”江白面无表情,“你不了解放天城。放天城就是一头庞大的怪物,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荣华富贵的美丽有多动人,穷困潦倒的角落就有多丑陋。”
“什么意思?”
“你知道‘黑户’么?”
百宝摇头。
“所谓户,是帝国通行与交易的信条,并不仅仅是身份那么简单。它所牵扯的除了名字,还有个人所在地方的一切财富,包括财额、土地,甚至是妻儿。而这些按照帝国的规定是可以交易的。只要把自己的身份押在钱庄,就可以获取成功的资本。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只是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成功,失败了的人就变成了‘黑户’。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而钱庄则利用他们的身份接收他们的一切。从此,账本里的死人‘活’了,而那原本的活人却‘死’了。”
“这不是变相的卖人吗?”百宝很是惊讶,如果连人的身份都可出卖,虽然看似保留了生命,但实际上却是“死”了。因为他的价值没了,他的价值被转移到一个名字上面,再也不是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据说这条法令是皇帝与公输家族的交易,是当初谋求联手对付平陵王的条件之一,有这个结果倒也不奇怪。公输家族的财富一直都是靠掠夺而起,只是在帝国法令的加持下更堂而皇之罢了。我跟你说的那些钱庄十有八九都是属于公输家族所控制。公输家族的族长公输右,是个阴阳术的大家,这条法令就出自他手,无愧其阴阳术所称的‘死活人’与‘活死人’。”
阴阳术?百宝想起来。他与九道山的阴阳门人交集不多,主要是这些人擅长虚实,很难揣测,历来很少显露在世人面前。正因如此,百宝总觉得这些人浑身带着危险的信号,公输右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眼前所面对的“黑户”,就是一群“死活人”。
想清楚了这一点,百宝总算明白江白为何苦恼了。但是,江白总不能每次都像今天这样来发钱,这终究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江白显然也明白,只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缓步走着,身后的人群逐渐增加,也逐渐在他们逐渐走远的背景下淡化。
这时候,江白突然站定,抬眼望见对面不远处的醉生梦大楼。那一抹的姹紫嫣红,与他们身后的黑暗煞是讽刺。
而在这座姹紫嫣红的楼宇下,一个半开的小门边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佝偻的父亲和他身边抱着他大腿的女儿。
那是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孩子,正注视着门内的姹紫嫣红,既害怕又……羡慕。
几个家丁模样的男人从门里出来,把一个钱袋子塞到这位父亲手里,其他人则同时拉扯着女孩,把她从父亲的身边拉开,拖进门里。
女孩爆发着哭声,那么撕心裂肺,而他的父亲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钱袋,浑身发抖,却是动弹不得……
江白握紧了拳头,在家丁出来之后就瞪着眼睛,充了血。
百宝感觉到他的愤怒,心想他一旦冲上去,自己也应该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