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盒子被一双白皙苍老的手缓缓打开, 轻微的声响之后, 一卷明黄色的诏令呈现出来。
继而, 便是一声古怪又低哑的笑声。
牧卓瞪着眼睛瞧着,在清晨的微光之中, 目光中浸满了贪婪又得意的光,他抬手接过秀官儿呈上来的令旨,面上的肌肉不规则的抽动了几下,沙哑的嗓音都抑制不住激动:“好了?”
秀官儿眯着眼睛, 弓着身子站在牧卓面前,停了那咯咯的笑声,“恭贺吾王。”
牧卓摊开那一卷诏令,仔仔细细得看着那诏令上的字, 嗤笑一声:“还以为,他真的在最后一刻,有了些英雄风范,不想,刚刚撑了这么几日,就受不住了。”
“生死蛊那肠穿肚烂的痛楚若是真的折磨起人来,谁能受得住?”秀官儿恭敬的接过诏令,放入盒中, 又忙着给牧卓倒了一杯酒, 恭恭敬敬地呈上去:“只要是人, 谁还不是血肉之躯, 他哪里能忍得?只是如今, 大祭司离去已有两日,咱们,是要等,还是……”
“大事既成,如今有他的退位诏令在手,那些人又怎还敢肆意妄为?”牧卓斜了一眼秀官儿,冷笑一声:“待得明日一早,我与我的好王兄,”他说着,顿了顿,弯了弯嘴角:“一同登上这临城的城楼,受诸公敬拜,岂不是给你们的大祭司,省去了许多麻烦?”
秀官儿枯老的手掩着口,哼哼嘿嘿的笑了几声:“王子说的极是。说的极是。”
牧卓站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如今天命予我,大事既成。待诸事落定,秀官儿,想要什么?”他抬眼看着秀官儿,听得那嘿嘿的笑声,也是一笑:“尽管提来。”
秀官儿听得此言,受宠若惊的挑了挑眉,躬身又拜:“只要能陪伴王子身边,老奴,于愿足矣。”
“自残身躯,忍辱偷生数十年,”牧卓带着一抹玩味之感看着秀官儿,抬手将他的胳膊扶了扶:“在纷乱之中,救我一命,助我大事。你虽是南岳中人,但,总也算是我的恩人,你不必推脱,想要什么,开口便是。但我能给,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他说着,咂了咂嘴,用那极沙哑的声音道了一句:“若你想回返故土,我也可遣人送你回去。”
“故土……”秀官儿说到这两字,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去,片刻又是自嘲般的哼哼两声:“王子若不说起这二字,秀官儿,都要忘记自己的故土,在何处了。”
牧卓哈哈大笑,在秀官儿的肩头拍了拍:“真会说笑,你绸缪这样久,如今竟难道忘了,你的故土南岳了?”
说话间,一双手转而又落在桌子上那鎏金盒子上,轻轻摩挲,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盒子传来的冰凉之感,满意的长吁了一口气:“总不过都是为人奴仆,做我的心腹,与回返南岳,两相比较,似是前者,更好一些。”
“王子说的是,做奴才做的久了,连自己的故土是哪里,都快要忘记了。不过倒也无妨,老奴在舒余久矣,如今年老,还不知有几年好活,能逢王子这般圣主明君,已是晚年之幸,”他微微抬头看着牧卓,“不敢再做多想。”
“此时,你可现在心中盘算,”牧卓笑道:“但有所请,我,必应承。”说话间双手一拍,便有一人入了房中,跪下身子磕头道了一句圣主。
“传下令去,我,轩野氏牧卓,请城外诸公,明日太阳初升之时,在这临城的城头,听伏亦诏令。”说着,停了停,又冷笑一声,“告诉诸公,他们,尚有一日,可自心考量,权衡利弊。谨慎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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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升,蓝多角与穆及桅匆匆请入军帐,那帐帘还未落下,便是面色凝重,匆忙开口:“公主,临城之中,有消息了。”
桑洛看了看二人脸色,不由一笑:“看来,并非什么好消息。”
蓝多角只道:“确不是什么好消息,牧卓在城中传令,请诸公在明日太阳初升之时,到临城城下,听伏亦诏令。看来,伏亦,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
“牧卓与舞月曾说过,伏亦早就被那媚儿下了蛊,”沈羽沉吟片刻,握了握拳:“虽不知道那生死蛊是什么,不过,我既尝过这东西的滋味儿,也知道,确非常人所能忍受。”
“牧卓敢大张旗鼓的明令天下,”桑洛轻轻地将手放在沈羽手上,等的沈羽那握着拳的手指松开,这才将手移开,淡声言道:“伏亦应是已按着他的心思,写下了退位诏。”
“大金乌令变作退位诏令,”穆及桅叹道:“竟不过一月之间。公主,眼下,有何安排?”
“安排?”桑洛抬眼看着穆及桅,旋即莞尔一笑:“他退不退位,我的安排,总也是不会变的。只不过是日子提早了些。好在,是早是晚,并不会差的太多。”
穆及桅愣了愣,转眼看看蓝多角,却见蓝多角那本是阴沉的面容竟在这句之后忽的缓和下来,心中觉得奇怪,犹疑道:“公主,难道早有良策?”
桑洛直视穆及桅,开口却并未答他所问:“穆公,可愿随我,成就大事?”她说着,但见穆及桅的面色忽的一惊,片刻之间又变作凝重肃穆,轻声言道:“我知穆公忠勇,此事与穆公而言,闻所未闻,逾越规矩。若穆公不愿,我绝不为难你。”
她话未说完,穆及桅却竟跪身下拜,开口言道:“臣,愿遵公主令。”
桑洛愣了愣,她却没有想到,穆及桅竟在几日之间,便能放下祖制,对自己俯首,她微微一笑,“如今是非常时期,穆公心忧国事,思虑难免疏漏,穆公,可想清楚,我口中大事,是怎样的大事?”
穆及桅跪正身子,拱手只道:“臣岁数大了,却还没有老糊涂。自然知道公主所言大事,是个怎样的事儿。”
“穆公,不怕?”
“昔日在皇城之中,臣见伏亦若此,痛心不已,后又闻牧卓叛乱,更觉其心可诛。而今,纵观舒余国中上下,唯有公主一人,有纵横阖闾之才,经天纬地之能。公主虽为女子,却慧心独觉,不舍高义,虽经历生死,几经周折,坚韧之心不改,为百姓之心不移,便是这一处,伏亦与牧卓皆不能相较。”
穆及桅说着,面色都因着心中激动变得涨红,叹了口气复又言道:“臣不敢欺瞒公主,这几日见公主如此,臣心中,确有迟疑忧虑,但公主之坚毅让臣钦佩,气度令臣折服,臣曾与国巫姬禾谈起国事,当日,姬禾曾让臣往南而来,俯首真王。臣百思不得其解,昨夜方明,公主不仅得人之心,更得天之命。臣,愿为公主先锋,击退乱党,开一国之新。”
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桑洛站起身子,走到穆及桅身前,双手将他扶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对着穆及桅便是深深一拜。穆及桅惶然要扶,桑洛却道:“这一拜,穆公受得起。能得穆公相助,如虎添翼。他日大事一成,洛儿,定知感恩图报。”
穆及桅只道:“为舒余一国,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眼下,还请公主下令,臣定办的妥帖。”
桑洛沉吟片刻,开口只道:“此一遭,我不需穆公为我先锋,只要穆公手中的五色兵符。”
话音未落,众人皆是一愣。片刻,坐在一旁始终未曾言语的蓝盛笑了两声,看了看桑洛,又瞧了瞧穆及桅,幽幽然的说道:“五色兵符,是国中兵甲最重之符,穆公,会否舍不得?”
“既已决意追随公主,自然唯公主命是从。”穆及桅言道:“只是,公主应知,这五色兵符虽重,却只能调得我麾下常军。真要调得舒余国中大军,还须得吾王手中另一半兵符。而如今新王伏亦被挟,那另一半的兵符,怕早已落在牧卓手中,臣却不知,如今我手中兵符,公主拿来,还有何用?”
“拿来,”桑洛眼光之中竟晃过一抹俏皮的神色,似是说笑一般的对着穆及桅眨了眨眼:“送给牧卓,让穆公同他示个好,顺便,做个见面礼。”
穆及桅听的更呆,他纵横沙场几十年,什么场面都见过,可却从未听说过两军对垒将自己手中的兵符送过去的道理。可桑洛样子虽显轻松俏皮,却又不像是真个玩笑话,疑惑之色浮上面容,他咂了咂嘴,迷茫地看着桑洛:“公主之意,臣……弄不明白了。”
“牧卓如今得了伏亦的退位诏令,已然忍不住要让诸公臣服,可纵观这城下诸公,不论三十六城来援之甲兵,先以舒余八古族而论,”桑洛看了看蓝多角,“大宛蓝氏,与泽阳沈氏皆与你我同仇敌忾,眼下,”她抬手指了指帐外,“离咱们最近的,便是无棣城守向公刻之,他此来,带了八千护城卫,穆公若与之相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