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五月后, 西余的日头更猛更烈。这万里的黄沙从厥城一路到西陲大宛, 日日蒸腾着恍惚的热气, 终日不曾消散。
而自神木都往大宛,打马快行尚需一月, 若赶上沙暴大雨,便又要更慢。
姬禾走的不快,似是因着年纪大了,又似是故意拖慢行程。这一月的路程, 拖拖拉拉的走了一月半,才将将瞧见了大宛的城头。
黄沙最大的好处,便是风过无痕, 将所有的车辙脚印都掩埋其中,寻不得踪迹。可它最大的弊端,便是万里平疆, 一览无余。尤在厥城与大宛之间的这一段黄沙官道之中, 更是难以藏身。
哥余阖也并不想再藏了, 而姬禾, 也并未有半分的惊诧。
于是这一老一少,便就在大宛城外的热土黄沙之上,盘膝而坐,相视而笑。
姬禾拿下腰间的酒壶, 咬开塞子, 本想着喝一口酒, 而这酒壶之中却早就空了, 他晃悠许久,也没有半点儿酒液掉落下来,只得颇为苦恼的将它随手一丢,起身要去马车之中寻。哥余阖却手一抬,将自己的酒壶丢在了姬禾眼前。
姬禾笑了笑,倒也不客气。将壶中的酒大口大口的灌下去不少,终觉心满意足,打了个酒嗝。将酒壶递还回去,干哑着嗓音道了一句:“哥余小兄弟,看起来似是对老头子的事儿,好奇得很。这一路跟了这样久,也是辛苦极了。”
“与我而言,”哥余阖嘿嘿笑着,“有趣的事儿,便谈不上辛苦。只是苦了国巫,顶着这烦人的日头,古稀之年还要往西余而来。看来,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要办。”他抹了抹面上的汗水,“既然如今坦然相对,不若国巫同我实情,也省去我许多麻烦。此来大宛,可是与那一本旧书有关?”
“那书……”姬禾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应以呈与吾王了吧?”他看着哥余阖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便又道:“想来也该如此。小兄弟倒是对吾王,衷心至极。”
“谈不上衷心二字。”哥余阖轻声一笑摆了摆手:“只是敬佩。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国巫就莫在躲躲闪闪左右言他。哥余阖大字不识几个,书中内容也瞧不明白。但依我看国巫当日神色,便猜测书中有事。若国巫此时不说,不若,让我先说说?”
姬禾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哥余阖。哥余阖笑道:“明人不做暗事,亦不说大话。你们,”他蜷起一条腿,身子往后一靠,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指了指姬禾,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宛城,“你,还有蓝多角。一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吾王耳边叨叨咕咕,另一个凭着不知真假的一腔热血宁愿断手也要沈羽离开皇城,若说这其中毫无阴谋,我,”他说着又笑着摇头:“是不信的。”
姬禾淡淡一笑,长叹一声,却依旧不言语。
“那日我与沈羽在窗外听得明白。国巫与吾王所言,什么……”哥余阖拧着眉头思忖许久,喃喃只道:“孤王之命?”他斜着眼睛看着姬禾,轻哼一声:“我舒余一国几百年,历朝历代总有国巫。可我总想问问,国巫所言,就真的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之事么?”
“自然不是。”
“那国巫,又如何笃定,你所谓的孤王之命,就是真的?”哥余阖坐正了身子,定定地看着姬禾那一张苍老的脸,目光变得犀利:“若国巫不敢断言此事是真的,又凭什么以此来要挟吾王?”
姬禾干笑两声,抬眼看着哥余阖:“我从未要挟吾王。只是据实以告。”
哥余阖冷笑道:“那么事到如今,国巫是否还认为自己当日,是据实以告?”
姬禾闻言愣了愣,转而,轻声叹了口气。
“什么孤王之命,焚火之气,不过就是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人借着国中发生诸事而夸大出来的说辞而已,”哥余阖不屑的瞧着姬禾,咂了咂嘴:“若你们星轨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当日哥余野暗中勾结中州大羿,你们怎的没有占测出来?龙泽一役泽阳一族几近全灭,你们怎的没有占测出来?那牧卓心怀不轨意图造反害死了那样多的人的时候,国巫,你又在何处?”
姬禾淡淡笑了,摇了摇头,对着哥余阖如此步步紧逼的质问却也不恼,只是轻声说道:“星轨一族世代为舒余国巫,已历百年。我们有依卜占测之能,却并不如你所言,可未卜先知,断定吉凶。”姬禾指了指广袤无云的天空,舒了口气:“成事在天。天命,不可违。我们所能瞧见的,亦不过是苍茫浩瀚之中那极细小的一角儿,从来都不可能洞悉全貌。”他苦笑着,眼光变得混沌迷离,长长的叹了口气,哑声只道:“而有一事,小兄弟所言没错,我虽为国巫,却并未对一国江山尽全微薄之力,我虽能占测出一丁半点儿的事儿,自己心中,却仍有疑惑。我如今此来大宛,便是要弄清楚我心中迷惑之事。”
“那可是巧了,”哥余阖也朗声一笑:“我此来大宛,也是要弄明白我心中疑惑的事儿。只是不知,我之疑惑,与国巫之疑惑,会否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