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余六月, 已有浓寒。及城之所, 处大宛东北, 已属舒余西陲之地。地偏城小,物少人稀。若从所处而论,冬日来的较大宛晚些, 可寒气,却比大宛重许多。
沈羽一行车马,自神木都浩荡而来,过往驿站只停下两个时辰,直到路过旧都厥城之时, 因着人困马乏, 才在其中休憩一日, 而天明之后,便又马不停蹄的星夜兼程。许也是沈羽心中无时不刻惦念皇城中事,恨不能脚下生风快些将此事办妥回去,本该五十几日的路程, 用了四十三日便得到了及城门下。眼下她一行人站在北风黄沙之中,却又被城中值守的将士拦在门外,问询之后,才知竟是皇城的使者来了, 惊得那侍卫忙不迭的将城门大开,往城中寻城守去报, 生怕这皇城来的大人怪罪他们招待不周。
沈羽倒是不急, 想来这及城城守怕也是未曾料到他们来的这样快, 只是背着手挺立着身板站在城下,眯起眼睛,看向城内,便见一城萧索,毫无生气。而他身后一众随行赤甲军,早已筋疲力尽,也索性不顾的礼数,席地而坐,咕哝着些听不清的话。
此时正值清晨,寒风过耳,又呼呼地往人的衣裳里钻,一路来得匆忙,如今的东余尚在夏日,而及城早已刮起寒风,众人穿着轻甲,内中只衬了一件单衣,被这寒风一吹缩手缩脚,低着脑袋毫无生气。
沈羽将马缰绳递给副将凌恒,凌恒却轻声问道:“少公,是否要让他们……”
沈羽闻言便摆了摆手,知道凌恒是怕这些兀自席地而坐的赤甲军惹了自己不悦,只是低声笑了笑:“星夜赶路,弟兄们辛苦,心中难免有些怨气,待得稍后入了城中,再行犒劳。眼下,就让他们先在此处委屈歇息吧。”
凌恒当下会意,对着沈羽一揖,转身便往军前去,大声喝道:“少公有令,现在此处休整!待得入城,公自有犒赏!”
此话一出,军中那窃窃私语之声忽而转为几声爽快的哨子,各个席地而坐,面上的神色也较此前轻松许多。沈羽瞧着他们那样子,勾了勾唇角,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愧对军中将士,因着自己心急,累了他们。她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凌恒摆了摆手:“凌将,你且去歇会儿,我在此处等即可。”
凌恒皱了皱眉,口中嘶了一声,轻声咕哝:“少公,恕小人直言,少公还是寻个地方坐下等吧。”
沈羽愣了愣:“为何?”
凌恒只道:“及城城守篆无休,过往在战中废了一条腿,身子一直不好,想来,这一时半刻,是过不来的。”
沈羽思忖片刻,便又问道:“凌将所言,指的可是十几年前,我舒余与昆池一战?”
“少公博闻,正是。”凌恒点头说道:“小人是南疆白河城陵氏中人,我父陵魄,二十年前便在穆公麾下,战昆池之时,正与篆无休在同一营中。是以知晓这些事儿。”
“原来如此,”沈羽轻声一叹:“战乱害人,篆伯过往,定也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她长舒了一口气,更是站直了身子;“如此,我更要站在此处,等他前来。”
凌恒一笑,站在沈羽身侧:“小人同少公一起等。”
约莫过去三刻钟,才有一人隐约从城中跑来,待到近前,竟是个仆从,跑的气喘吁吁,见得沈羽便扑通下跪,只道:“大人安好,大人赎罪,我家城守,马上前来。先让小人来监国大人,请大人莫怪。”言罢,竟磕起了头。
沈羽瞧着这仆从年纪还小,瘦的皮包骨头,心中一酸,将他扶起,笑了笑:“你莫怕,我们也不急,就在此处等着便是。”
而这仆从却六神无主,周身发着抖,一直低着头,频频地往城中看,终究瞧见不远处几个人影缓缓而来,面上才是一喜,慌忙说道:“大人,来了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又朝着篆无休跑去,跑过两步,想想又觉无礼,慌着又往沈羽身前跑,这一来一回儿,颇觉尴尬,一时之间就不知道何去何从。凌恒只道:“你莫怕,沈公宽厚,不会怪罪。你若不知如何,便随我去后面,带了人将运来的粮食车马领进城来。”
仆从匆忙应着,跟着凌恒往军中去。此时篆无休被两人架着,已然到了近前,沈羽往前迎了几步,躬身微微一拜:“篆伯。”
篆无休挣脱身边两人,一瘸一拐的走到沈羽身前,便要下跪,口中只道:“老臣有罪。”
沈羽慌忙扶住篆无休那粗糙瘦削的手,瞧着这头发花白年近花甲的老者,想及方才凌恒所言之事,不由感叹英雄暮年,轻声说道:“篆伯年事已高,无须多礼。羽是晚辈,多等一会儿,没得什么大事。”
篆无休稳住脚步,抬起头看着沈羽,双目浑浊,唇边的胡须轻颤,眯起眼睛似是努力地分辨着什么,待得瞧着沈羽不再言语,蹙了蹙眉,大声说道:“老臣不聪久矣,不知大人,所言何事!”
沈羽微微怔愣,听他所言才明白,篆无休年岁大了,双耳不聪,听不清言语。她会意一笑,扶住篆无休的胳膊,提高了声音说道:“篆伯,带我们入城吧!”
篆无休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要对着沈羽行礼,却因着被沈羽扶着,只得对沈羽点点头,另一只手对着两个仆从招了招:“阿五,阿六,快去府中,备酒菜……备酒菜!”瞧着这两个仆从匆忙而去,又拍了拍沈羽的手:“公,从皇城来。王都安好?”
“王都安好,吾王挂念及城百姓,特让我带来米面蔬果,让城中百姓好好过冬。”沈羽耐着性子,扶着篆无休缓缓往他府中去,身后一众赤甲军推着车粮,跟在一旁,凌恒小步追上,低声问道;“少公,方才与城中守将篆之为交接过了,咱们带来的东西,稍后点算出来,要送到篆伯手中,如何分发,要篆伯与少公商议再订。”
“好。”沈羽应着,余光之中却见凌恒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怎么?”
凌恒咂了咂嘴,轻声在沈羽耳边说道:“方才篆之为同我说,及城城小,东西各有一处军营,眼下除了城中常规守军,旁的将士为了给咱们腾出地方,从东营尽数搬去了西营,只是咱们来的早了,他们还未曾搬过去。”
沈羽随口说道:“有何难?咱们直接去西营便是,不须守军多此一举。”
凌恒轻轻扯了扯沈羽胳膊:“少公……少公……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