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灰落无声,汗滴桌上纸。
燃了半截的香柱,稍有夜风吹过,灰白色的香灰,便轻飘飘折断,跌成一摊浅灰,散在那方宣纸。月饼握着毛笔,满头大汗顺着瘦削的两颊,聚在下巴,颤巍巍滴落,溅入香灰,好像一朵朵寒峭的梅花。
“年轻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孔亮悠然自得捋着胡须,“最大的缺点也是自信啊。”
我急得恨不得把月饼手里的笔夺过来,把“茴”字的四种写法,用“篆、草、行、楷”四种字体,一气呵成,省得受孔亮这鸟气。而如今,只能由着月饼眼巴巴瞅我,很有种“回到当年,大学考试,等着我扔个纸条”的既视感。
我绷着脸硬憋住笑,免得破坏了紧张急迫的气氛,显得不符合现场气氛很违和。可是,不知为什么,月饼这都生死存亡的关头了,我却觉得无比欢乐。
这叫什么事儿?!
话虽如此,总不能真让月饼露怯吧?我不动声色,左手探进裤兜,把手机调成静音,按照记忆位置点开屏幕的百度,正要输入“茴”,孔亮忽然瞪眼,吓得我一哆嗦,连忙把手抽出来。
“南晓楼,作弊,可不行啊。”
得!想通过手机传答案都不行。监考老师都没这么目光如炬!
这该怎么办?摩斯密码?月饼刚才托大,把我们通过密码传递消息的事儿说了,再用肯定会引起孔亮注意。而且,摩斯密码也没法表达这种生僻字。
“茴”字的四种写法,典故出自于鲁迅先生的《孔乙己》。发表于1919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是“五四青年运动”前夕,继《狂人日记》又一篇白话小说,在近代文学作品中极具代表性。
原文为——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初读此文,我以为是孔乙己故意卖弄,及至查了诸多字典,才知道这老先生肚子里确实有几两墨水。除了常用的“回”,还有“囘、囬、廻”三种写法,只需加个草字头,就是答案。
问题看似简单,且不说月饼不会,大多数人,压根儿写不出来。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动,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两个人偏巧都姓“孔”。而且孔亮的相貌、装扮、谈吐,又与孔乙己极其相似。月饼做要做的事,也是孔乙己询问伙计的问题……
一次偶然,或许是巧合。诸多偶然集中在短时间内发生,必然是刻意安排。难道,孔亮有什么不能言喻的秘密,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暗示我们?
“月无华……”孔亮看似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胡须颤动微微一笑,“香,快尽了。”
我收起思绪看着香柱,不知不觉,烧得仅剩小手指长短,算算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月饼悬腕握笔不动如山,不知道的还以为酝酿情绪,准备一副泼墨挥毫的书法大作。
哪曾想到会是这般光景?
我注意到月饼的眉心,隐隐泛出暗青色阴影,顺着额头的毛细血管蔓延至脸颊,像是糊了一片蜘蛛网。一道肉眼依稀可见的淡淡白气,从灵台冉冉冒出,原本锐利的眼神,逐渐变得模糊涣散。
我心说坏了!
虽说不太明白“活祭交命”发作时是什么状况,照这么看,大概类似于某种“取气”的巫毒诅咒。人体内蕴“三气”,分别为“血气”、“骨气”、“体气”,也就是俗称的“三魂”。古城图书馆有本西汉异事的古籍,记载了“汉武帝巫蛊之祸”,曾提到过——“血气失而人无智,骨气失则人无神,体气失然人无力。三气皆失,走肉行尸。”
月饼的情形,应该是血气开始散乱流溢,神智渐渐不清。香烛燃尽,没有完成,后果不堪设想。
我收回心神,深深吸口气,摒除杂念,想得脑子生疼:“怎样才能不被孔亮发现,向月饼传递答案呢?”
手机用不上,摩斯密码无法传达生僻字,唇语也躲不过孔亮的监考(很奇怪,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是“监考”。而不是监视、监督……),那该怎么办呢?
就这么短短几秒钟,月饼像是被电流击中,握笔的手腕抖得厉害,墨汁斑斑点点洒在宣纸,脸色忽白忽红,嘴唇紧紧抿着,胸口急速起伏,显然在竭力阻止“气”的流失。
“孔先生,请教您一件事情。”我实在想不出办法,起身抱拳施礼,乌篷船微微晃动,水波荡起的涟漪由船舷两侧晕开,逐渐远去,“还望不吝赐教。”
“你想问,月无华完成不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么?”孔亮望着悬挂于漆黑天幕的初月,脸色如月光般阴冷,再无起初的笑容,“性命无忧,大抵是散了三气,徒具空壳罢了。”
“我会问得这么愚蠢么?”我指着横跨两岸的枫桥,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有这样一句话,‘你在桥上看风景,我在桥下看着你’。当你顺着阶梯走上桥,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在别人的视线范围呢?桥既已建之,又怎会是一个人独赏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