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潇潇手脚利落,很快就将纸墨准备齐全。
她自幼就在家里的书房帮父亲研墨,顺便偷学,却没想过会有帮别人研墨的一天。
桌上的碗筷被收拾到一边,她和赤曦搭手将饭桌变成临时的书桌。
赤曦有模有样地端坐着,拾笔,蘸墨,墨水浸入宣纸,一撇一娜之间,圆瘦有致,点顿处果决,勾折处锐利,这字颇有金戈铁马的铿锵风骨。
赵潇潇从没见过赤曦的字,今日一见,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手里捏着墨石,心思却在别处,等看过了赤曦的字,她又忍不住去看赤曦的侧脸。
虽说只是写一个普通的清单,但她似乎把写字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嘴唇轻轻抿着,腰板挺得笔直,眉心还有一个浅浅的川字。
赤曦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赵潇潇再次看过去的时候,一张宣纸已经差不多写满了。
她突然就觉得这字眼熟。
“赤曦姑娘,你的字很好看。”
赤曦很喜欢别人夸她的字,展颜笑开。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夸和别人夸有什么区别。
赵潇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询问,“我看着这字分外眼熟,姑娘是学了哪位名家的字吗?”
“名家?”赤曦扑哧一笑。
赵潇潇以为自己猜错唐突了,有些尴尬。
赤曦恰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一页未干的墨迹,墨水便染上指腹。
“我的字是陆尘心教的,我喜欢仿他的字,不过很久不写了,有些生疏。”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悠远,像是在回忆什么。
赵潇潇恍然大悟,她当初要到青郃求学,先是父亲写了一封信到青郃,陆尘心回了信,她当初还拿着那封信向闺蜜炫耀过。
赤曦说她是仿了陆尘心的字,可在赵潇潇看来,她仿的不是形,而是骨。
若单说形,其实是没有那么像的,否则赵潇潇也不至于看了好一会儿没认出来。
可究竟要怎么了解对方的两个人,才能把一手好字的风骨学了个全?
“姑娘和掌门真是...渊源颇深。”她琢磨了一会儿,选了个看上去很中肯的词。
赤曦也听得一笑,“你知道吗,如果我像你一样,是个生在人世间普通姑娘,那我一定会拽着他私奔的。”
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但这话让赵潇潇听得很难过。
“人世间的普通姑娘也是有很多无奈的。”
“所以你们想成仙成神嘛,以为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就可以随心所欲,是不是?”
赵潇潇反问,“难道不是吗?”
“人总是不知足,认为别人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我想成为你,而你想成为我。”赤曦拿起桌面上那张墨迹已干的宣纸递给赵潇潇,两人的目光相接时,赵潇潇第一次意识到赤曦是个已经活了几十万年的人。
“个中苦楚,你知,我知。”
赵潇潇下意识将纸接到手上,她看着上面一个个的字,仿佛不认识似的。
赤曦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余光瞥到赵潇潇发愣,便用肩碰了碰她的。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总之不过一句话,做神仙没你们想的那么好的,做人尚且被各种道义困着,做神仙不也有天道管着吗?左不过是换了个囚笼。”
她明白这些道理,却仍然常常忍不住去想,如果作为一个普通人族活着,这一生会不会不一样。
纸的边角被赵潇潇捏皱了,赤曦轻轻掰开她发紧的手指。
“去吧,这纸送到方之明手里便好了,早些休息。”
赵潇潇点点头,但第一反应不是走,而是专心去看手里这张纸写了什么。
赤曦要的东西都很平常,是平时行走在路上的人都会需要的东西。
下午时她和柳青漪出门买了些干粮和酒,按理说需要找方之明要的东西就不多,但她硬是写了一页多纸,生怕自己要少了似的。
赵潇潇之前没多想,现在一看,便不禁皱了眉。
“如果驾车,一匹马就够了,最多两匹,为何我们要三匹马呢?还有通关令牌,李家虽然有赵国的封位,但其实并无令牌,让方公子准备这个,是不是太为难他了?”
赤曦要走的脚步顿住,瞥了她一眼。
“你在质疑我?”
赵潇潇一怔,她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她们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赤曦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她就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没有,我这就去。”
她忙不迭地大步离开了院子,赤曦靠着桌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方之明很忙,这种忙是不分昼夜的,她知道她一个外人会找不到方之明的人,于是将宣纸交给了一名李家的弟子,并且强调了好几遍这很重要,才安心回去。
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赤曦果然已经回屋休息了,她心里有些失落,看满桌子残羹冷炙时,忽然觉得自个的人生也这样乱作一团。
小时候的她是个很傲气的小姑娘,别人家的小姐学女德,学纲常,她却喜欢跑到父亲书房里看大学中庸。
后来长大了,别人家的小姐成了家族联姻的牺牲品,但她很幸运,不仅不用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还能去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青郃山求学。
她认真刻苦,把每一门功课都修的很好,可同门之间看似和睦,暗地里却互相埋怨,互相讥讽,甚至给不喜欢的人下绊子,好好一个仙门净地,似乎也与浮躁的京城没有区别。
攀比和党争,永远是人族之间逃不过的深渊。
她的骄傲再也不是骄傲,而是别人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是系在她四肢的绳索。
她发现自己也没法在仙道上走下去了,又或者她其实从来没有入门过,她长久以来坚持的东西,始终是最厌恶的那一个。
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潇潇躺在青郃的床铺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想回家。
可她回不去,因为那个家需要她留下,需要她修仙问道,需要她作为说辞取悦高座上的人间帝王。
她难过得像个没家的孤儿。
很巧的是,不久之后山上出现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姑娘,她被人怂恿着和姑娘打了一架,那一架打输了,但她意外地没觉得丢人,而且很喜欢那个洒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