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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苍茫暮色当中,襄阳城楼的飞檐翘翅已是隐约在望,赵四赵六、线娘素君、夏宜春和雯雯郡主等人一阵欢呼,纷纷打马疾驰,直趋城门,唯赵珏依旧面色凝重,缄默无语,勒着马缰踽踽的走在后面。
一直和赵珏并辔而行的黄衫也觉一天轻松,偏被搅得如此压抑,便想寻个话题,打破这种沉郁局面,思虑良久方道:“王爷,我来襄阳多日,王府内外上下,老幼尊卑,俱已了然于胸,唯有一事不明,想请王爷当面释疑!”
赵珏低头沉郁良久,方苦笑说道:“黄姑娘以后就不要再称我为王爷了;倘无外人,便直接叫我赵珏或是珏儿就好!”
黄衫闻言正色说道:“王爷此命万难遵奉。上下尊卑,民间小户尚且区分清楚,何况我身出宦家、久居王府之人乎?再者,赵珏或是珏儿名谓,阖府除了孟姥姥、费阿公之外,似乎并无第三个人敢于正面直呼,我又何必冒此大不讳耶?王爷,我想问的是:男婚女嫁,乃人之本性,今王爷年近而立,却仍迟迟不肯婚配,不知其中有何重大缘故?”
赵珏微一沉吟,转头过去,哑声答道:“黄姑娘还记得方才的两只大雁吗?两雁情爱已深,结配夫妇,秋南春北,双宿双飞;如果一只中途死去,另外一只绝不独生。——禽能如此,人何以堪?帝室风波,险恶难测,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稍稍一个蹉跌,便将堕于万劫难复、永世不得超生境地。赵珏年近三十迟迟不肯婚配者,一来不幸出身皇族,前车覆辙怵目惊心,二来目前从事的复仇大业朝不保夕,生死未卜:倘或将来起兵落败,便欲退作一大梁布衣亦不可也;假若早早婚配,一旦身遭不测,岂不害了一个女人?若再株连家室,又岂不害了娇女爱子?”
黄衫低头抚弄绦带,品味许久,方试探说道:“王爷,兵者凶器,战者危事,圣人曰不得已而为之。小女子虽见识浅薄,却有疑问在心:今我大宋皇朝南北混一,文物全盛,边防不警,生民乐业。王爷既不肯陷害妻室儿女,自当弦歌畋饮逍遥度日,却奈何定要起兵,欲置天下万千生灵于炭涂之地?”
赵珏眼望暮色中渐来渐近的城楼,嗓音喑哑:“黄姑娘,赵珏此身亦由父母生养,亦为血肉之躯,何尝愿冒世间之大不讳,行此逆天违命之举?又何尝愿冒斩头沥血之险,置天下万千生灵于炭涂之地?奈何赵珏身负血海深仇,如不在有生之年做个了结,当为天所不覆地所不载,便是自己亦锥心泣血寝食难安:当年大雪之夜,万岁殿内烛影摇红斧声叮叮,我的祖父太祖皇帝雄壮之年,暗昧薨逝,我的叔祖太宗皇帝柩前即位;虽后人言有曾祖母昭宪太后‘兄终弟及’遗言,又有‘金匮之盟’佐证,但终不能掩盖太宗皇帝弑兄自立的恶迹。这且罢了……”
本朝太祖皇帝“烛影斧声”暗昧薨逝的旧事,黄衫幼时也曾多次听得官场说过,民间尤为传得凶险,说什么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兄弟阋墙,斧剑相向,并非为了争夺社稷神器,却是为了抢霸一个美貌女子,竟传得绘声绘色,有眼有鼻,简直仿佛亲历目睹一般;然而此时听赵珏亲口讲起,遥想当年风雪交加,夜半三更,深宫内闱之中,兄弟二人为了争保帝位而反目成仇、斧剑相向的危急情势,犹觉惊心动魄,魂落胆寒,正如赵珏所说“帝室风波,险恶难测”;眼望赵珏时,却见赵珏面色凝重,语音喑哑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悲怆:
“我的伯父魏王德昭,强抑弑父之仇夺国之恨,追随太宗皇帝初伐北汉,再征契丹,事事勤谨,如履薄冰,立下了汗马功劳;然高粱河王师败绩返京之后,伯父请旨量功行赏时竟遭太宗皇帝无端呵斥,致令三尺青峰横于颈间,万点红珠迸洒筵前。太宗皇帝继而密谋构陷大狱,欲将我的叔祖廷美及其家人、僚属一网打尽,以彻底消除帝座争夺隐患;其时我的父亲楚王德芳,年方弱冠,青春韶华,眼见情势凶危,日夕惴惴不安,终因惊惧过度,饮鸩以求解脱……”
马蹄得得,重而且浊,然在黄衫耳中,赵珏的讲述却更如声声响锤,一下一下嘭嘭的敲击着心脏。
“父王虽然饮鸩,但却幸而未死,此后隐姓埋名,藏匿宫外府中;真宗皇帝年间,又得暗奉诏旨,娶妻成婚,诞下我和雯雯兄妹,——此事当年外间绝少有人知道。为了预防父王觊觎帝位,真宗皇帝晚年时节,数次意欲加刃父王,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碍于物议,终未得遂;然而却在大行之前,密诏赐死我们全家,以防父王交通太祖皇帝旧部,东山再起。我和雯雯虽得赵福舍命相救,连夜逃出,苟全了性命,父王却因此再受饮鸩之苦,含恨而亡……”
黄衫眼见赵珏脸色煞白,牙齿咬紧,双目迸血,欲哭无泪,想来宫中皇权之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虽亲如父子,情若兄弟,然只要有阻通往帝座的道路,也会毫不犹豫的举刀屠戮骈诛,胸内愈加惊涛骇浪,不寒而栗,冷汗浃背涔涔而下。良久,方才听得赵珏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