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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分,天空又淅淅沥沥的飘起了牛毛细雨,窗外风摇竹树,扑簌有声,房内阴阴浸润,几座生凉;线娘带着八名执事女侍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燃亮里间和套间的十六支大红宫烛,又捧盘托盏,络绎奉进晚膳。赵珏既不问及线娘何以来迟,亦不邀让黄衫同餐共食,只管独坐几前自斟自饮,且歌且唱: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
吾将醉兮发狂吟。
……
黄衫以掌托颐,双眸透过南窗窗纸望着黑蒙蒙的夜空,双耳听着外面雨滴频击竹梢蕉叶的沙沙声响,亦自觉思绪满怀。
以前在邓州家中的时节,黄衫也曾经常听得有人提起“烛影斧声”、“金匮之盟”的旧事,也曾知道赵珏图谋起兵,其实不过为了复仇雪恨而已,甚亦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确曾为赵珏生出过“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的念头;今日听得赵珏一番泣血含泪悲愤激昂的陈述,方才真正了解赵珏的心迹苦衷,方才真正了解此中背后隐藏着的种种重大隐情,又由此推想赵珏起兵复仇,诚为理所当然,他人无可指责;倘若真的置国仇家恨于不顾,倘若真的随波逐流,浑噩度日,那才不是丈夫行径,那才令人看他不起呢!
思索至此,黄衫不禁对赵珏生出了几分敬意来。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起,父亲的临别叮咛便又顽强的响于耳畔,初始极细极微,声若蚊蚋,继而便如雷似鼓,振聋发聩:“父亲切盼你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以亿万生灵为重,……一旦遇上良机,便将赵珏刺杀,将此叛乱消弭于萌芽之中。如此,则朝廷幸甚,天下幸甚!……”
朝廷幸甚,天下幸甚!
朝廷幸甚,天下幸甚!
……
在这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的旋响声中,黄衫眼前再次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那瘦削佝偻的腰身,那清癯忧愁的脸庞,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一切又都是那样的亲切。父亲站于煌煌烛焰后面,拧眉蹙额,严肃而又默不言声的盯视着自己;渐渐的,父亲凝重的目光转换作了失望,口中也仿佛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
唉——!
伴随着叹息声音,父亲背转身影,踽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