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端坐小木杌上,静静的听完陈艳娘诉述,冷笑一声,说道:“时至今日,难道在艳娘眼里,朕真的还是那个不通世务,行事莽撞,被那些无耻小人狗眼低看的篾片相公吗?”
陈艳娘闻言一怔,抬头起来,已是面色雪白,口唇哆嗦,那种哀艳凄婉、簌簌抖抖的神态,简直有笔难描,有纸难画,直令赵祯魂销魄荡,怜心大起。陈艳娘双手捧袖,再次敛衽施礼,却看也不看赵祯一眼,只管莺莺语道:
“相公须知,人生在世,不如意者时常十之八九。艳娘出身寒微,家世贫贱,父早去世母堕匪类,为求一餐之饱而甘冒诛戮风险,行不法情事;如今更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一言一行,皆不得自主,似同拘囚一般。然而,在艳娘的心里,并不在乎你是贵为皇帝,还是贫如乞儿,只要有情有义,不下眼低看艳娘,艳娘便总愿一视同仁……”
言语至此,陈艳娘缓缓侧转身去,下巴微扬:“艳娘虽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母女现今身处虎穴,同受胁迫,身如危露,朝不保夕;况腐草萤光,怎堪与天心皓月争耀竞辉?草芥小民,岂敢卷入帝室皇权之争?因此艳娘只想劝告陛下一句,从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永远忘却艳娘吧。……陛下万乘之尊,倘然有个山高水低,艳娘便是粉骨碎身,九族夷诛,也是万难赎罪的了!何况,何况……陛下乃是艳娘的……至爱之人呢!”
一语未必,已是声哽语噎,两眶滢滢欲泪。
原来,……原来她竟早已知道了朕的真实身份!原来,……原来她竟早已认朕作了至爱之人!赵祯自曝万乘帝君身份,心中有喜有忧,而陈艳娘则亦将心迹坦诚相告,心中有惊有怕;至此,两人一个兀坐,一个凝立,俱各面白如雪,鸦然无语。
时间在悄然的流逝着,不觉之间,房内已是光线幽晦暗淡;陈艳娘虽早住口,但莺莺燕语,却犹在赵祯耳畔回响:那凄婉如泣的话语,那低头弄带的媚姿,无一不令赵祯心底柔情涌动,无一不令赵祯荡然销魂,更无一不令赵祯心痛如割。
良久,赵祯亲自起身打燃火折,点亮几上的瓦台油灯,以手擎着,于昏黄的光亮下一眼不眨的盯视着陈艳娘的面容。陈艳娘不闪不避,唯云鬟半卷,低眉垂首,睫毛扑过眼睑,似在簌簌颤抖一般,一任赵祯瞩目观瞻着,脸上的表情似怨含悲,又似逆来顺受,再也没了初见时候的半分泼辣横蛮模样。
“算了,艳娘,我们不要再拘于皇帝小民的分际,也不要再耽于帝室皇权的纷争了。朕给你讲述一件旧事,希望我们各自都能变得轻松一些!”良久,赵祯方自失的一笑,放下油灯,坐回小木杌内,目光茫然的凝望着前方,仿佛陷于了久远的回忆中。
“那年冬天,皑皑白雪当中,朕扶送父皇灵柩归葬永定陵;数百里的路程,又皆在冰天雪地间,行来自是十分的枯燥无味。御驾行经深山,朕正坐得百无聊赖时候,蓦一回首,竟隔帘望见山道对面的崖壁下面,一座竹篱茅屋前,突然钻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女,牙齿啃着右手食指的指甲,眼珠一眨不眨的盯望着随行车马。那少女绿鬟雪肤,明眸皓齿,于漫山遍野的白雪青石中间,显得极是娇艳动人;朕一时大感异趣,竟隔了御驾锦帘看得目不交睫,如痴如醉。
“那少女发现朕在偷偷的窥望她,便格的一声笑了出来,其音如鸣佩环,清脆悦耳,就似滴滴寒泉碰落清净石上一般,就似朗朗美乐喧响双耳近旁一般。不想这一笑,那少女竟再也收束不住,虽然赶紧伸手捂住了口,然而笑声依旧很响很亮,不可遏抑。那少女见实在无法管控自己,只得猛一跺脚,转头扭身钻进了茅屋门内。
“朕以为她会就此躲起,再也不肯露面了,只得怅怅的放下了锦帘;不想峰回路转,朕再次引颈回望的时候,恰正看到她将身体避于茅屋门后,脑袋侧歪,唯留两只星眸熠熠闪光的盯望过来。一时间,在朕的意识里,直觉满世界都是她的娇俏身影,满世界都是她的悦耳笑声……”
赵祯一面述说,一面凝视着油灯焰苗,仿佛当日情景历历再现目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