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冰雕玉砌般的皓月,从东边山头上空的莲花云间冉冉浮起,月向西云向东,双方皆在行云流水般的背道而驰着;而轻纱般的月辉则耀得半湖碧水波影烁烁,浮光跃金。四月初旬的夜风微带寒凉,声若涌涛,拂过湖面,拂过山林,拂过万千深谷幽壑,亦拂过了月影下面夏宜春冷峻如崖的脸庞。
夜已将半,露华从天而降,润物无声,孤幽岑寂的半山腰间,枯坐了整整一天的夏宜春尽管感到丝丝冷冽,尽管感到饥肠辘辘,然而原本混沌如麻的头脑,此刻却竟愈来愈趋向清晰,数日来的记忆碎片也正星星点点,悄然凝集连缀,原来蛊药的效力随着凉风吹拂和露珠浸润,早已消解了两三成了。
夏宜春模模糊糊的记起,自己和江柏春易容改面,互换服饰,乘了扁舟前往晨起望总寨参加欧阳忠雄小公子诞辰百日的“汤饼会”;后来,夜探总寨遭逢北极仙翁伏袭,双方对掌而自己身中寒毒,仓皇逃跑时又与江柏春失散;再后来,好象是在一座峰顶庙宇吧,不知怎么就邂逅了姐姐,又会见了表哥;再再后来,虽寒毒得除,但自己却竟鬼使神差,将潜伏于洞庭各寨的江柏春、杨凌风、周志荣等人姓名写出,交由表哥带走;……是了,是姐姐递来的纸笔,自己写下的名单,这一幕特别清晰,直到此刻犹仍深深的刻印于他的脑海中。
当时,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那样乖顺的将名单一一写出呢?想起入门之初,自己便在师父座前沥血盟誓,宁可身死乱箭之下,也决不违背江湖道义,宁可身死乱箭之下,也决不出卖江湖同仁。可是,当时自己为什么就那样乖顺的将数名潜伏各寨的豪杰名单写出,并交由表哥——欧阳忠雄带走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
夏宜春并不知道自己为蛊所惑,当初之所以乖顺的交出名单,不过身不由己、唯人马首是瞻而已,只在心中念念悔恨,懊丧不能自制。想到夜探“冲霄楼”未果,窥测欧阳忠雄总寨失败,阻止赵珏叛乱大事至今未有丝毫进展,自己倒先暴露了武林同道身份;一旦他们身遭不测,非但武林蒙羞,师父令名受污,便是自己,日后又有何面目立身处世,更有何面目再见江湖同仁呢?
一时之间,夏宜春竟是越想越为悔恨,越想越为懊恼,竟而忽忽若狂,不能自抑。
原来此等蛊药最忌情绪不稳:中蛊者愈是心意烦躁,周身气血经脉便愈是冲折逆行,激荡不止,蛊药便愈是渗骨透髓,发作厉害。此刻,夏宜春身上蛊药效力虽已消解两三成,但因悔恨、懊丧、愤懑种种情绪所致,直觉胸腔砰砰激跳如鼓,周身似遭万千虫啮,脑袋涨有笆斗来大,又似被紧箍咒勒住一般的疼痛难耐,而月亮、远山、碧湖、巉岩则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便似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在后快速的推拉一般。
狂乱之间,夏宜春一时仿佛看到江柏春、杨凌风和周志荣等二十余人已经遭诛,虽鲜血淋漓,却皆正气凛然,怒目眈眈的瞋视着自己;一时又仿佛看到师父龙岩至踏波而来,其身渊渟岳峙,巍如孤峰,居高临下的盯视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夏宜春急一跃而起,循着师父身影,攀着巉岩危石,风驰电掣般的骤步狂奔,口中高声呼喝道:“师父,徒儿不过一时糊涂,误中敌彀,致有今日此果;徒儿不是有意为之,徒儿真的不是有意为之啊!”
然而,龙岩至却冷笑数声,拂袖转身,飘然离去;唯闻笑声如雷轰耳,久久的震荡群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