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两人俱各默然无语,唯并肩仰首,静静的凝目遥视着灿灿星汉,絮絮流云;淡月下面,一双剪影显得极其单薄瘦削,而各自的呼吸之声则咝咝可闻。片刻,孟姥姥忽然手捻佛珠,转头望向费阿公,面上早已恢复了平素的冷漠表情,语气则更是寒凉若冰,不带丝毫感情:
“陛下,晚饭时候,赵福来报,称前日庆雄自小佛堂内出去,竟然没回西山,而是转头去往后院‘龙凤居’内秘密会见了雯雯;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也不知到底谈了些什么!”
“唔?”费阿公闻言,倏然转头过来,清癯的脸上现出了诧异之色,双目炯炯,眨也不眨的盯着孟姥姥的脸,“说了半个时辰的话?‘龙凤居’是除王府银安殿外,珏儿和雯雯的另一处隐秘重地,平日就连朕与爱妃也不得等闲出入,庆雄却能进去,而且还说了半个时辰的话?那么以爱妃之见,此事如此反常意外,他们又如此诡谲鬼祟,到底会谈论些什么呢?”
孟姥姥轻顿竹杖,昂首向天磔磔一笑,夜半听来,竟是格外的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哼,孙猴子再精明,还能跳得出我佛掌心?当前情势,明眼人一看便知,珏儿跟陛下与妾,早成同床异梦情势;庆雄唯陛下与妾之命是从,而欧阳忠雄则阴怀两端:虽表面上和珏儿走得极近,暗中却又总向陛下与妾示好。雯雯之意,想来无非便是想把庆雄拉向珏儿那边,以增加对抗陛下与妾的筹码罢了。庆雄这厮也是,偌大一条汉子,每次一见雯雯,就三魂去了七魄,两只眼珠直勾勾的只是个看,那情景恰便似雪狮子向火,整个身子先自酥软了半边;倘若叫他,半步也移动不得。只怕雯雯为了支持珏儿,要以美色诱惑庆雄去了;只怕庆雄为了讨好雯雯,要在起兵之后背叛陛下与妾了!”
“爱妃所言,颇有十二分的道理!”费阿公双手背后,踩着月光下面丛丛翠竹的斑驳光影来回踱了几步,似在垂首深思;少顷,忽然一笑,抬头说道,“怕什么?便是庆雄真为美色所诱,被雯雯拉拢过去,也只会跟着珏儿,更加死心塌地的对抗赵祯而已,也只会跟着珏儿,更加把宋室江山搅得七荤八素而已,此于朕和爱妃何损?当然,倘若雯雯人小鬼大,定欲庆雄做出不利朕与爱妃的事情嘛,那也只能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朕只消略施小计,便必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费阿公言毕,抚须微哂;孟姥姥心领神会,自然又是一阵磔磔冷笑相陪。
“唉,为人难,为君尤难,为亡国被掳之君,则更是千古难事矣!”费阿公面上欢喜之色稍纵即逝,旋即便又拧眉蹙额,垂首无语;良久,方悒悒说道,“朕自来世,忽忽百年聚散,忽忽百年回思,心中唯明此理也。当年隋末代伪君杨侗为王仁则所逼,饮鸩而亡,死前泣曰:‘自今而后,愿不复再生帝王家矣!’非但人君,便是宗室近亲,厄运来日,亦不免为砧上鱼肉,朝不保夕矣。武则天改元称帝,为稳政基,竟一连屠戮唐室嫡系宗亲子侄五十余人,甚或连亲生儿子、襁褓婴孩也不放过,致使宗室近亲人人栗栗危惧,夜不敢寐……”
澄净的月色下面,费阿公喟然长叹一声,慢慢抬起头来:“推己及人,珏儿和雯雯身为赵匡胤嫡派血脉,侧身帝室宗亲之列,目睹宫廷刀光剑影,十余年来饱受惊扰苦难,总算硕果仅存,亦可谓不易之至矣!”说至这里,已是恻然神伤,喃喃有若自语。
孟姥姥默默听完,伸手轻抚费阿公手臂,凄然笑语道:
“陛下之意,妾明白矣。其实打心底而言,陛下与妾,何尝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陛下与妾,又何尝未对这个世界充满过美好的幻想?是世道,是这个可恶的世道,一点一点的改变了陛下与妾,一点一点的把陛下与妾由好人逼作了坏人!八十二年前,妾曾遭遇一巨盗渠寇,说道:‘干完这一票,老子便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陛下与妾,便亦如当年那个盗寇一般,大事一举,无论成败,只管携手退归山林,悠游泉壑,安心共度残年余生,再不沾染俗世一尘一埃;倘有来生,亦只愿寄居田舍,做翁做媪,相亲相爱,不复再生帝王家矣!”
“倘有来生,亦只愿寄居田舍,做翁做媪,相亲相爱,不复再生帝王家矣!……”
费阿公举目仰视星汉,口中喃喃而语;不觉之间已是潸然泪下。喜欢大宋萁豆劫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大宋萁豆劫泽雨轩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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