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前,天空阴翳,落雪零星。大明帝国这对最尊贵的兄弟,相对而立。北风裹着雪花落在两人的肩上,衣袂翻飞,却吹不散这句话中的沉重。在这一刻,朱祁钰自始至终都平静的如同一汪湖水般的脸色,终于现出一丝冷厉之色,他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是,其中蕴含的冷峭之意,却不由让人遍体生寒。朱祁镇沉默着,但是奇怪的是,明明是这么紧张的时刻,他的心思却忽然飘到了别处。眼前之人的这股气势,他很熟悉,因为他曾经有过。他想,短短一年的时间,真的能够将一个普普通通的亲王,磨练出如此的帝王威仪吗?念头一闪即逝,朱祁镇没有去看朱祁钰,而是抬头望着古朴的奉先殿,片刻之后,方道。“你做的很好,比哥哥要好,往后,朕自在南宫保养,不复问政,往事不可追,何必复又提?”回京的路上,朱祁镇想了很多。包括之前的种种,包括之后的一切,包括自己回京之后,可能会面临着什么。人总是会成长的。一年的阶下之囚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他不再是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帝王,他开始懂得这世间的万般苦楚,即便是身为帝王,也有无奈之处。当他决定从宣府起行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这一局输了。不过不要紧,他认便是!在他看来,从土木祭奠到京中大典,再到如今的奉先殿前诘问,朱祁钰无非是在提醒他一件事。那就是,他这个太上皇,是国家的罪人。这位大明如今的天子,处心积虑的想要自己低头,无非是担心,自己回京之后干预政务,和他争夺权位。既然如此,他退让便是。这一路上,王瑾和任礼在他身边随侍,他们知道的事情,要比李贤,朱鉴等人的多的多。朱祁镇也因此明白了,他不在的这一年,大明发生的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内宫到外朝,李永昌,金英,曹吉祥,毛贵,王长随,他的心腹宦官,一个个被打杀流放。六部之中,最要紧的吏部,户部,兵部被死死的握在天子手中,都察院的陈镒也成了天子党,至于内阁和翰林院,更是被换了个遍。勋贵之中,忠于他的靖难勋臣,随着英国公府的张軏被杀,宁阳伯陈懋被降爵,成国公府的爵位到现在都没有结果,其他人也零零散散的不成样子。而以李贤为首的一批靖难降将,和以杨洪和范广为首的边境勋臣,却趁机奉迎新天子,把持京营,不断侵夺五军都督府的事权。朝中仅剩的一些老臣,如胡濙等人,也都明哲保身,这一点,单看这次的仪典便可清楚。朱祁镇自忖,如今的局面,自己根本就没有重登皇位的希望,所以,他看的很开。他觉得,朱祁钰所要的,无非就是他退守南宫,不再相争而已。既然如此,遂了他的意便是。然而,听了朱祁镇的回答,朱祁钰眼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果然,无论是土木祭奠,还是如今站到了祖宗牌位面前,自己这个哥哥,都从不曾真正有过悔过之心。他心里有的,只有自己,有的是权衡利弊,有的是迫于无奈。可那份真诚的愧疚之心,他从不曾有过。土木二十万的官军,社稷宗庙倾覆的危难,都打动不了他的心。他眼中所见,是王振的多年陪伴,是钱皇后的深情厚意,甚至是也先和伯颜帖木儿的“真心相待”。但,他听不见黎民百姓的哀哀嚎哭,也看不到,无数支离破碎,艰难度日的家庭。我,唯我尔!这就是朱祁镇,他的哥哥,大明曾经的天子,如今的太上皇。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朱祁钰低头,忽而浮起一丝自嘲。倒是他错了。这句话,原本就不该问。于是,他的脸色再无波动,脸上挂起淡淡的笑意,道。“既然如此,便请太上皇,与朕同祭列祖列宗吧!”朱祁钰的本意,是懒得再和朱祁镇多说,但是,这番神态变化,落在对方的眼中,却变成了达到目的后的偃旗息鼓。眼神当中闪过一丝复杂,朱祁镇自然也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公事公办之意,轻叹一声,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抬步便迈入了奉先殿。祭祖的过程乏味可陈。朱祁钰的本意,是希望至少在列祖列宗面前,朱祁镇能够稍稍意识到,自己曾是被先皇寄予厚望的儿子,哪怕不为社稷江山,至少为了先皇的期待,能够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哪怕生出一丝丝的忏悔之心。但是,没有……既然如此,再繁复的仪典,若不从心顺意,也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焚香,诵经,叩拜,更衣出殿。兄弟二人再度恢复到了最开始的状态。一言不发,形同陌路。不过,让朱祁钰有些始料未及的是,他刚出殿门,便瞧见一副仪驾,远远的停在远处。宫人撑着的油纸伞下,女子穿着厚实的大红色暗云纹斗篷,站在远处,踌躇不前,不住的张望着,脸上带着丝丝的忐忑。看得出来,今天女子打扮的很精致,一定花了很长的时间。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脸上的憔悴之色,眼瞧着奉先殿中有人走了出来,她下意识的要往前走。然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忽而有些慌乱,生生的止住了前倾的身子,往后退了两步。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隔着好几步远,他便止住脚步,拱手道。“见过皇嫂。”这名女子,正是后宫中的端静皇后,也是,朱祁镇原配结缡的妻子。重活一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是,能够得到朱祁钰真心敬重的,只有他这个嫂子。只可惜,有些事情,他也无能为力……钱皇后略眯了眯眼睛,终于看清了来人并非自己所想,心中一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但是,刚刚那复杂的心绪,总算是被冲淡了些。踌躇片刻,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钰哥,陛下呢?我……我知道朝廷还有仪典,你们还有事情要忙,但……”所谓长嫂如母,之前朱祁镇还没有执意亲征的时候,钱皇后和朱祁钰的关系也是很不错的。后来,朱祁钰登基之后,不仅是他,汪皇后也一样,对于钱皇后一直礼敬有加。以至于整个后宫当中,只有她对着兄弟俩的称呼,和往常一样,不曾有丝毫的改变。不过虽则如此,但是,钱皇后并非是不知分寸的人,所以,她自汪皇后入宫之后,基本上不曾踏出过翊坤宫的门。尤其是像今天一样,穿越大半个宫城,还是首次。可见,她如今的心绪,是有多么的激动。朱祁钰再度躬了躬身子,道。“皇嫂不必解释,朕明白,距离朝会开始,还有些时候,皇兄如今正在偏殿更衣,片刻之后……”话没说完,朱祁钰的背后,就响起一道激动的声音。“皇后!”于是,朱祁钰侧身望去,只见刚刚换好一身干净衣袍的朱祁镇,愣怔的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女子,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朱祁镇就已经三两步越过所有人,来到了钱皇后的身前。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钱皇后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朱祁镇,眼中不由又流出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沾湿了衣衫。不过旋即,她反应了过来,慌乱的拿手擦了擦眼泪,然后低下头,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陛下,臣妾……您还有事情忙,臣妾就先……”话没说完,她的双手就被人牵了起来。于是,万般言语,都归于沉寂,钱皇后满腹的话,一句也再说不出来。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终究是没在多说,抬了抬手,将王瑾召了过来,吩咐他找间便殿,让太上皇和端静皇后叙话。又遣了怀恩去外朝传话,朝会晚一刻钟开始。然后,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朱祁镇值不得这个面子,但,钱皇后值!转出宫门,朱祁钰正想着,要往何处去打发掉这多出来的一刻钟时间。不过,他刚一抬头,便看到寒梅枝头下,汪氏穿着厚厚的冬衣,艰难的扶着腰,含笑望着他。在汪氏背后,舒良和兴安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