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银月高悬,乾清宫中温暖如春。舒良踩着积雪,快步来到宫门口,然后在外殿站了一会,卸下一身寒气,才打发了小内侍入内禀报。随着太上皇的归朝,皇后娘娘也诞下了小公主,舒良在后宫没了差事。于是,天子一道中旨,这位大珰低调的又回到了东厂,重掌督公之位。这件事情,朝中自然也有所非议,但是,在内阁一干老大人的斡旋下,最终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当然,之所以如此,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初在廷议上,舒良拉了刘永诚出来挡枪。虽然镇守太监‘劫持’太上皇的说法很荒谬,但是,相对于太上皇私自下旨,调遣手握重兵的镇守太监的说法,老大人们明显更能接受前者。朝廷之事,摆到明面上的解释越是荒谬,只能说明,背后牵扯的东西越不能提。所以,在没有详实罪名的情况下,舒良在后宫避了这么一阵风头,再低调的复起,朝臣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舒公公,陛下召见。”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是在御前,舒良永远是周到恭敬的。接了召见,舒良整了整衣衫,便抬步往前走。从踏进殿门的那一刻起,他便深深的低下头,身子也微微躬起,快但无声的行至殿中,俯首叩拜。“奴婢给皇爷请安。”朱祁钰搁下手里的奏疏,抬头随意道。“起来吧,这么晚过来,有何事?”舒良恭敬的起身,这才略略抬头打量殿中,发现除了怀恩之外,殿中还有一个人,成敬。要知道,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尤其是在舒良这个秉笔太监还是挂名的情况下,这位成公公可是繁忙的很,已经很久不日常随侍在天子身边了。没想到这一次,这么晚了,他还在乾清宫中,难不成是有什么紧要的政务?心中念头转了转,舒良却没有多问,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知道分寸,天子该叫他知道的,自然会说。往前凑了几步,舒良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回皇爷,上回跟您提过的那个人,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事情已经办成了,李侍郎答应,离京之前为他引荐。”这话说的模模糊糊的,但是也是舒良谨慎的表现。虽然他和成敬同属于天子的心腹大珰,但是,就像他不会过问司礼监的政务一样,东厂的事情,他也从不会对成敬说。这并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作为天子的奴婢,该谨守的本分。不该打听的不乱打听,同样,不该乱说的,也绝不能乱说,除了天子之外,无论对谁都是一样!应该说,后宫当中的宦官众多,但是,舒良能够后来居上,越过兴安,张永,王诚等一干人等,成为仅次于成敬的大珰,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能谨守本分。对于舒良的小心,朱祁钰一向是很满意的,不过,想到舒良所说的这个人,他心头还是忍不住有些反感。对于前世曾经参与过夺门之变的主谋,朱祁钰其实已经陆陆续续处置了大半。石亨,张軏,曹吉祥,还有个现在仍然关在牢里的王骥,或战死,或获罪,或被杀。该狠绝的时候,朱祁钰从不犹豫。诚然,他们这一世什么都没有做,但是,身为武将,既有不臣之心,又有动手的胆子,这就已经够了。有没有做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胆子,就该死!但是,对于徐有贞,朱祁钰却没有太着急动他。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谋略千般,难当一卒。徐有贞和那些武将不一样,他即便有妄念,也不可能亲自上阵,加上这一年多下来,朝廷事多繁忙,朱祁钰一直没腾下空来,所以也一直没工夫收拾他。索性,便借着当初的‘南迁之议’,将他丢在翰林院自生自灭,当然,吩咐舒良对他密切监控,是少不了的。但是,朱祁钰将他旁置不管,架不住这位徐大人太过积极上进,四处钻营。先是去求了陈循,想要通过工部修渠的事情,为自己积攒功劳,求个官职,结果到最后,渠是修成了。但是,他毕竟不是主持者,一个协理的名头,功劳可大可小,如何赏赐,还是全凭天子的心意。于是,些许的财帛金银赏赐,便将他打发了。对于这件事情,徐有贞曾去问过陈循,但是,这位陈尚书也无能为力。他能够把徐有贞带过去参与大渠的修筑,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如今回了京,更不可能为这么一个区区的翰林侍读再犯天颜。应该说,在这种境地之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该心灰意冷,安心的窝在翰林院和案牍为伴了。然而,这位徐大人,偏偏就是个不甘于凡的人,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于是,他四处找人各处疏通,想要外放出去。然而,吏部有王文在,他找的关系再硬,到了这位天官大人那,也会被直接卡死。王文的确不知道徐有贞的具体情况,但是,他只要知道,这个人提过南迁,天子对他印象不佳,明显不打算用,就足够了。最终,徐有贞悲惨的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改变不了天子对他的印象,那么,他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可能逃出现在的泥潭。徐大人并不是什么道学君子,相反的,他善于钻营,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自己用什么手段。就在这个时候,朝中又开始接连不暇的闹出了和太上皇有关的种种事端。于是,徐大人敏锐的察觉到了机会。如今天子的身边,多是正臣,直臣,谏臣,如于谦,如王文,如陈镒,这些人虽然和天子亲近,甚至有些被倚为心腹,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在很多的朝事上,他们会做出妥协,会维护天子的利益,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他们骗不了自己的本心。朝政方面,毋庸置疑,天子圣明英断,能时时以社稷为先,所以君臣相得,纵有争执,最终也能平复,相互妥协。但是,在太上皇的这件事情上,有些事情,却是难以解决的。或者换句话说,在涉及到太上皇的问题上,往往,天子的利益和社稷的利益,有些时候是相冲突的。真正让徐有贞意识到这一点的,正是前段时间,举朝上下对舒良的弹劾!那帮科道风宪,难道不知道,这位舒公公是天子的第一走狗吗?他们难道不清楚,舒良做的事情,实际上背后是天子在授意吗?当然不!但是,他们依然要闹,依然要弹劾,而且,秉持着所谓的礼法大义,朝堂之上,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为舒良说话。即便是内阁众人,也只能尽力斡旋,想要将事情大事化小,而没有人敢正面维护舒良。虽然说最后,舒良安然无恙,只是卸去了东厂的差事,退居后宫。但是,在徐有贞看来,这毋庸置疑,是一次机会。天子身边,除了舒良这种宦官之外,在朝臣当中,没有一个真正的指哪打哪的走狗!那吏部天官王文,看着对天子亦步亦趋,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他依旧不发一言。因为,他违背不了自己的本心,即便知道舒良的背后是天子,但是,他也不能是非不分的维护舒良。这和他多年所学所持相悖,他做不到。但是,徐有贞可以!虽然说他同样是读圣贤书,考科举出身的,但是实际上,徐有贞的心思却并不在学问上,他之所以竭力研习经义,只是将它作为踏入仕途的工具。甚至于,他都不在意大多数读书人追求的所谓身后之名。对于他来说,仕途上的发展才是最重要的,有一日他能身居高位,自然能够让人遗忘他曾经做过的一切。所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机会。天子需要一个,可以无条件维护天子利益的大臣,需要一个,在任何时候,都敢于冒着被群臣戳脊梁骨的风险,仍然面不改色的说出‘舒公公所为合理合法,并无不妥’的人。于是,徐有贞找上了舒良。还是那句话,徐大人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对自己仕途有利的人,他都愿意结交,对自己仕途有利的事,他都愿意做。结交宦官什么的,对于徐大人来说,完全没有心理压力。他之前之所以没有走这条路,唯一的原因,当然是……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