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府的书房中,任礼坐在主位上,环视着底下的诸人,尽管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一阵志得意满。任家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任礼的祖籍在河南彰德府,早年间,遭了大灾,他无路可去,就投了军籍,原本也没想着建功立业,就只想着活命。当时还是洪武年间,边境尚有前元余孽,屡屡犯边,于是,新征的兵员大都被送到了边境,任礼自然也不例外。原本,任礼的命运应该和许许多多一同入伍的普通军士一样,屯边,操练,巡视,杀贼……最后,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年老退役,换自己的儿子继续入伍,重复他的一生。然而,命运是如此的神奇,到了边境后,任礼被分到的卫所,叫大兴卫。当时,负责掌管大兴卫的人,是太祖皇帝的皇四子,燕王殿下!于是,靖难之役爆发。任礼没读过书,也没好好的练过武,他就是有把子力气,在战场上敢拼命,再加上人也机警,在战场上,是一等一的夜不收。一场场战役当中,像他一样的人有很多, 有的人死了, 有的人活了下来。。任礼很幸运, 他没死。战事固然惨烈,但是,活下来的人, 也得到了应有的殊荣。燕山戍卒,从普普通通的边军, 摇身一变, 成了皇帝陛下的嫡系部队。与此同时, 在一次次的战场搏杀当中,任礼也从小小的戍卒, 一步步成了小校,百户,千户……等到燕王殿下登基的时候, 他已然是堂堂的都指挥使。然而, 还是那句话, 像他这样的人很多。都指挥使已经是任礼不敢想的官职, 但是,大封群臣的那天, 任礼站在队伍的中间,看着一块块丹书铁券,一道道华丽的麒麟, 白泽补服,他的心中, 还是涌起万分的艳羡之意。勋爵世家,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是所有像任礼这样的武将,一生追求的象征。后来, 任礼追随太宗皇帝北征,跟着宣宗皇帝平定汉王叛乱,步步高升,但始终难以跻身勋爵世家之列。世袭铁劵,非社稷军功不封!不是人人,都能够有机会在靖难当中,拿到能称之为‘社稷军功’的功劳的。就这么苦苦熬着, 任礼被外放到了边境镇守。那个时候,他已经五十四岁了,作为一个武将,还不能算是年老, 但是,他对于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靖难,北征,平叛,他都参与过,大大小小的功劳,也拿了不少……但是,社稷军功这四个字,实在太难了!何况,那个时候,幼帝登基,三杨秉政,罢一切不急之务,任礼身在边境,接到的命令永远是尽可能不要发生大的冲突。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任礼的这一辈子,就将在甘肃的任上待到死。然后,如果朝廷念及他一生的功劳,或许能够追封一个,没有丹书铁券的爵位,刻在墓碑上头,供后人瞻仰。在甘肃的任上,任礼消极过,但是到底,还是尽忠职守的做好了自己的本分,守备练兵,保境安民,好好的在军中经营,为子孙后代铺路。然而,就像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参与靖难一样,老天爷再一次垂青了任礼。正统三年,鞑靼部想趁大明幼主登基,朝局不稳,乘虚而入,屡次犯边。或许是为了震慑宵小之辈,一向保守的张太皇太后和三杨,竟然下令大军出击。这一战,明军千里奔袭,东西夹击,直抵汗帐,生擒鞑靼大小首领一百五十余人。战功卓著,战绩丰富,作为总兵官的任礼,终于可以独享这一份大大的‘社稷军功’!他拿到了爵位,以功封宁远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任礼当时觉得,他这一辈子,已经圆满了!自寒微而起,一步步节节攀升,最终成为了真正的勋爵世家,这是年少时只想活命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然而,有起便会有落。刚刚得爵的时候,任礼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大大小小的拜帖接到手软,所到之处,皆是逢迎拜贺之声。就这么过了数年,瓦剌崛起,任礼一着不慎,打了败仗,被朝廷斥责,归家自省。也就是那个时候,任礼才意识到,他哪怕拿了爵位,也始终不曾真正的融入到所谓的勋爵世家当中。勋爵世家,勋为武功,爵为爵位,世家,则在传承积淀!同为跟着太宗皇帝起家的老班底,那些靖难得爵的勋贵,早已经在多年的经营当中,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完成了世家的传承积淀。而他,哪怕是有爵位在身,在这些老牌的勋贵眼中,也仅仅只是勉强能够一交而已。如今被斥责归京,他要人脉没有人脉,要关系没有关系,要势力没有势力,想要跟他们平起平坐……人永远是不会满足的。如果任礼还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少年人,锦衣玉食,深宅大院对他来说,就是梦中也不敢想的日子。但是,任礼已经不是那个只想活命的少年人了,他辗转战场,曾统御百战之师,千里奔袭,立下无数功勋。可回了京师,在属于自己的圈子,他却发现自己刚刚起步。这种落差让任礼一度非常难受。所以,当土木之役以后,焦敬找上门来,将他引荐给圣母皇太后,打算对他‘委以重任’的时候,任礼很难不感到心动。经过数十年的时间,京城的权力,早已经被各大世家瓜分的干干净净,想要真正的占据一席之地,需要漫长的时间和经营。现在,有一条捷径摆在眼前,他没有理由不接受!于是,获得了宫中默许和英国公府一系支持的任礼,被作为大战当前,文武搁置争端,携手抗敌的政治信号,被推了出来,任总兵官,奔赴紫荆关。瓦剌一战,让宁远伯变成了宁远侯,让闭门自省,无官无职的闲散勋贵,变成了堂堂中军都督府的都督。任礼,终于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现如今,管你是什么国公府邸,驸马外戚,朝廷重臣,在这偌大侯府当中,都要屈居于客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任礼的目光重新落回了眼前的奏疏之上。这是兵部最新整饬军屯的章程,因为已经明发各衙门,现下在场的人个个手中都有一本。所谓登高易跌重,短短的片刻得意之后,任礼便将心思都收了回来。他心里明白,这一关要是过不去,别说什么真正的勋爵世家,他大半辈子的战功,只怕都要折进去!将手里的奏疏合上,任礼继续道。“诸位想必也都看过了,兵部的这份章程,看似是在整饬军屯,但是实则是要在朝堂之上,掀起文武之争。”“如今大战方止,太上皇归朝,正是休养生息,收拢军心之时,兵部却要如此大动干戈,实为误国也。”“彼辈……”任礼刚想说彼辈文臣,看到了一旁的朱鉴和徐有贞,终于还是收住了话头,转而道。“总之,这份章程若在廷议上通过,则边军边将势必人心惶惶,无心守备,恐为虏贼所趁。”“再则,瓦剌之战后,我朝廷文武和睦,齐心协力,兵部此议,实乃侵夺军府之权,有违典制。”“如若推行下去,此后文武相争,朝局不宁,亦是祸事,故此,今日老夫今日请诸位到此,便是为商议一下,该如何在廷议之上,驳斥兵部此疏。”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是整饬军屯侵害到了勋贵的利益,但是,拿到朝廷上去,肯定还是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任礼的想法很清楚,是将兵部的这份章程,定性为在争权夺利,打压勋贵,排除异己,掀起文武朝争。如此一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处理的多。这就是所谓大义名分的用处,一个提议,如果出发点不正确,那么,落到具体的推行当中,必然也得不到好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争辩,很明显就是任礼给出的解决办法。话音落下,众人皆是沉吟。不过,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最先开口的,竟然是初次到场的徐有贞。徐大人将手轻轻按在旁边的奏疏上,道。“任侯所言有理,从这份章程当中便可看出,兵部所图甚大,此次整饬军屯,不仅纠结了都察院,刑部,甚至就连户部,吏部,翰林院都有牵扯。”“先是清丈田亩,尔后又要会同刑部审讯边将,磨刀霍霍之心可见一斑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