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慑与安抚?俞士悦眉头微皱,不由思索起来。如今的朝廷当中,南宫和天子其实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而这个平衡的联结点,就是东宫的太子殿下。要知道,当今天子登基,从程序上来说,其实是有问题的,说白了,虽然不能说是得位不正,但是到底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味。不去探讨受禅还是嗣位的细节,当今天子继位的合理之处,其实来自于两份诏书,一是宫中圣母的懿旨,二便是所谓的‘口诏’。甚至可以说,后一份的效力,比前一份要更强,这和法统无关,而是程序是否合理合法的问题。如果说口诏是真,那么天子的根基就稳固,如果说口诏是假,那么天子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而遗憾的是,口诏是假的!所以想要保证天子的地位稳固,首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将这份假的口诏变成真的。对于朝廷的诸多重臣来说,能够走到这个地步,他们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破绽的伪造。唯一能够做到无懈可击的,就是这份口诏就是真的。这听起来很矛盾,但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而且是必须要做到的道理。正因于此,天子和太上皇之间,便展开了暗中的博弈。当时的局势,天子既已登基,自然不可能再让出皇位,但是,若无太上皇的背书,那么天子继位的合法性就会受到质疑。事实上,如果太上皇回朝,就是不承认这份口诏的存在,或者对此不予表态,当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相对的,天子也不可能强逼太上皇承认。如此一来,看似没什么问题,但是终归会埋下隐患,引得朝野上下人心浮动。但是现在,太上皇归朝时,郊迎,祭天,祭祖,奉天殿宣诏,亲自昭告群臣,布告天下,以圣旨的形式,补上了这份禅位诏书,也就消弭了这个隐患。有这份诏书在,有奉天殿中文武群臣亲自见证,这份口诏自然就是真的!或者说,有这份诏书在,口诏是真是假,并没有什么所谓,因为这种正式的圣旨的效力,要远胜于一份口谕。但是,太上皇愿意这么做的前提是,太子之位稳固。事实上,现在回过头去再看,当初太上皇盘桓宣府不归,未必就不是存了要争上一争实权的念头。可到了最后,双方仍然各自做了妥协。太上皇退居南宫,不问政事,天子善待太子,保证储君之位,这是一场无言的交易。可以说,太子安居东宫,太上皇和天子才能平安无事。但是显然,这种平衡是脆弱的,倒不单单是因为太子这个联结点不够稳固,而是对于双方来说,都并不满足于现状。太上皇就不说了,就像于谦所说的,虽然退居南宫,但是屡屡暗中试探,想要插手朝政,试图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至于天子,所谓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至少,在一众重臣们所见中,天子也并无意和南宫结好,只不过维持表面上的和睦罢了。而且,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对于太上皇屡屡试图在朝堂上扩大自身影响力的举动,天子必然是不满的。这一点,从之前太上皇屡次暗中试探,均被天子各使手段化解,便可以看出。所以此次带着太子出宫,很明显就是一次警告!是对近来太上皇行事太过张扬的威慑!这是在告诉太上皇,这朝堂上,还是天子做主,他只是懒得和底下人计较,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小动作。恰在此时,于谦望着俞士悦,面带深意的道。“俞兄身在内阁,消息应该得到的比于某更早,就在陛下和太子殿下出宫之后不久,圣母便到了南宫,随后,成国公便被召进了慈宁宫,说是询问两公府的婚事?”“呵……”最后的这一声,于谦罕见的带上了几分嘲弄的口气。见此状况,俞士悦苦笑一声,道。“总要有个由头不是?”“不过此次陛下携太子殿下出宫,看来是真的让圣母着急了,不然的话,也不会不顾外朝内宫之分,公然召见朝臣。”太后毕竟是太后,份属后宫,按理来说,是不能随意召见朝臣的。但是实际上,因为往常时候,太后都是皇帝之母,所以必要时候,也有偶尔逾矩之时,只要不过分,大家都装着瞧不见。而且,有张太皇太后在前,她老人家辅政多年,见过的朝臣不知凡几。如今慈宁宫这位,虽然不是当今天子之母,但也算是在危急时刻,临时主政过的,加之她老人家平日里的确比较克制,很少单独召见朝臣,要么是见的外戚,要么是有皇帝陪同,还算是符合礼制,所以,一干大臣们也都没有就此事多说过什么。但是这一次,平心而论,孙太后的确做的有些过分了。两公府的婚事虽然说是她老人家给赐的婚,但是一则朱佶要守孝三年,根本谈不上什么婚事的筹备,二则成国公府的老夫人尚在,就算是要询问婚事,这种后宅之事,也该召她觐见。尤其是在这个当口,孙太后急急忙忙的召朱仪进宫,其目的不言自明。闻言,于谦道:“圣母她老人家无非觉得,身在后宫,又有当初扶立天子之功,没人能奈何得了她。”“但是,她却忘了,若是她老人家仅仅只是待在后宫当中,不问政事,那么,外朝大臣自然是无计可施。”“当然,若真是如此,我等原也不必和圣母作对,但是,既然圣母如今有如此逾矩之行为,那么,我等自不可袖手旁观。”这世上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孙太后如此作为,其实是在消耗她当初临危主政,扶立天子时积累下的威望。事实上,虽然他们二人刚刚说的是太上皇暗中干预朝政,但是其实,孙太后也没少从旁辅助。别的不说,成国公复爵一事,就是她老人家亲自出面,除此之外,还有上次春猎前蒙古女子一事,再往前推,关于南宫的一应安排,其实在很多事情上,孙太后都有逾越本分之举。只不过,天子并不计较,每次又都是事出有因,再加上之前积累的威望,所以,基本都没有闹出太大风波而已。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像刚刚于谦所说的那样,孙太后毕竟是后宫之人,而且身份摆着,就算是犯了错,也最多只能不痛不痒的劝两句,甚至连责罚都做不到。不过……“廷益,你想做什么?”听到于谦越来越不善的口气,俞士悦有些不安,开口问道。然而,闻听此言,于谦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俞兄你要做些什么!”啊?俞士悦愣了愣,明显有些没反应过来。见此状况,于谦道。“俞兄也知道,我不日即将出京奔赴各地,主持整饬军屯一事,若陛下所言不错,那么此次地龙翻身后,大明将有诸多天灾。”“如今已是七月,最迟年尾之前,各地的军屯事宜,都需收尾,所以这段时日,京中之事我怕是无暇顾及了。”“因此,我离开之后的京中之事,只怕要交托给俞兄了!”这……俞士悦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于谦不会坑他,但是,这一次于谦所谓的托付,可不是跟上次一样,庇护他的家人便可以的,而是涉及到朝政之事。二人的关系固然好,但是,所谓君子和而不同,真正要论政治观念和行事手段,他们二人其实还是有差别的。只不过以往的时候,他们虽然讨论朝政,但是对于具体的做法和方向,却默契的留有余地,不相互干预。可这一次,于谦却一反常态,这不得不让俞士悦有些奇怪,踌躇片刻,他还是开口问道。“你想怎么做?”于谦沉吟片刻,低声对俞士悦说了两句,于是,后者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廷益,伱确定,你是因为要出京了,所以才不愿意自己出面的吗?”“自然如此,不然的话,于某还能是为了所谓虚名清誉不成?”面对俞士悦的质疑,于谦理直气壮。“可是……”“俞兄!”见后者有些犹豫不定,于谦叹了口气,收敛了刚刚的小小玩笑,正色道。“此处没有旁人,我便实话实说,你虽是机缘巧合接下了太子府詹事之职,但是,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此吾辈为国尽忠之责也。”“辅弼东宫,教导太子,是俞兄当为必为之事,但是,当今太子的身份地位特殊,这太子之师的位置,要比历朝都难坐的多。”“天子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