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阶之下,杨杰听闻天子的问话,额头上忍不住渗出一丝汗水。虽然说在进宫之前,他便已经料到如今的场景,虽然说,他在很早之前,就曾经想过自己站在殿上奏对的场景。但是,真正在此时此刻,立于殿上时,他心中还是紧张无比。要知道,在他面前坐着的,可是整个大明至高无上,手掌生杀大权的皇帝陛下。更不要提,杨杰心中早就清楚,这位天子虽然年轻,但是,心机谋略却非常人可比。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话,说自己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所幸的是,这份奏疏递上去的时候,杨杰就预料到,天子必然会亲自鞠问,哪怕不是找他,至少也是找他父亲。因此,对于殿上应该奏对的内容,他也早有准备。轻轻吐了口气,缓解了一下心中的紧张之意,杨杰道。“回陛下,此奏乃家父所上,不过,家父年迈,此奏确为草民代书,个中言辞,家父也曾对草民略有谈论。”承认肯定是不能承认的。事实上,在听到这句问话的同时,杨杰忽然便反应过来,为何初进殿时,天子对他的那一番“寒暄”。那并不是简单的随意发问,而是隐隐有敲打之意。外间的确称杨杰为昌平侯世子,事实上,这么说也没有错,毕竟,作为杨洪的嫡子,他以后注定是要承继昌平侯的爵位的。但是问题就在于,世子一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有专用的语境的,它其实也属于一种特殊的爵位。按照朝廷典制,只有经过朝廷册封的亲王继承人,才可以称为“世子”。这是一个专属称谓,其他的人,哪怕是郡王之子,也不可用,更遑论他区区一个侯爵之子。往大了说,这是僭越礼制!当然,礼制是礼制,在实际的场景当中,大家都随意的多,别说是侯爵府了,就是一个普通的伯爵府,外人见了,也会称一声世子爷,更不要提其他的郡王府,国公府和侯爵府了。花花轿子众人抬而已,不算什么,就连天子刚刚,也并没有在此事上训斥什么。但是,若将这两句话合起来看,杨杰就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几分了。说白了,“世子”一称,乃是底下人相互抬举,叫着好听罢了,并不代表实质意义。换句话说,天子这话,其实是在提醒杨杰,朝堂之上,天子面前,他勋戚子弟的身份,实际上什么都不算。细论起来,昌平侯府的嫡子,在朝廷当中,和普通的平头百姓无异。既是如此,那么后头的这句问话,就带着坑了。杨洪是朝廷赐封的昌平侯,自有上奏之权,但是,杨杰不过一介白身,何敢代父上奏,如此言辞激烈的议论朝政?因此,承认是不能承认的,但是,否认也不行。天子将他父子一同召进宫来,却只将他叫进殿中,明显是已经看出了什么,他若是坚辞否认,且先不说是不是欺君,单是驳了天子的面子,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此,杨杰到最后,只能选择相对稳妥的说法,半认半不认。奏疏是他代笔,所以,他知道具体的内容,杨洪曾经跟他谈论,所以,他对其中内容有自己看法,也属正常。如此一来,既能回答天子后续的问题,又规避了僭越礼制的罪名。这番应对,朱祁玉自然看在眼中,事实上,自杨杰进殿之后,他也的确有意给个下马威,看看这少年的心性。如今的这番表现,应该说,勉强合格吧!于是,朱祁玉轻轻点了点头,道。“倒是个少年英才,坐吧!”“谢陛下。”有内侍上前,将准备好的墩子搬了上来,杨杰再施一礼,虚虚半坐,心中这才稍稍舒了半口气。同时,心中原本若有若无的那一丝骄矜,也随之荡然无存。民间所谓伴君如伴虎,但是,不真的立于御前,是没有办法感受到,这种来自于巍巍皇权的强大压迫的。殿前奏对,一念生,一念死,不论是何等英才,若心中不能长存敬畏恭谨之心,行差踏错一时,便是倾覆之祸。“这奏疏既是你替父所上,那朕便也不召你父询问了,你来答话便是。”杨杰说话时小心谨慎,但是朱祁玉却没有这个顾忌,直接便点出这奏疏乃是杨杰替父所上。随后,朱祁玉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底下的杨杰,开口道。“杨杰,鹞儿岭一战,你怎么看?”这又是一重考验。这份奏疏当中,起手便是叙述对鹞儿岭一战的看法,既已写明,按理来说,天子无需再问。但是,天子依旧问了,杨杰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这话的用意,到底是对奏疏内容不满,还是希望他坚定态度。迟疑片刻,杨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平素虽有自矜,但是,却也不是个听不进去话的人,早在入宫之前,杨洪便反复嘱咐他,在御前要恭谨诚然。如今既然摸不清楚天子的用意是什么,那么说实话,应当是最好的选择。因此,略一沉吟,杨杰便道。“回陛下,既在战场之上,胜负自当由主将领之,这本无可非议,就此而言,鹞儿岭一战大败,先成国公朱勇,有难以推卸的责任,理当受罚!”“但是,陛下,恕草民直言,朝廷之上曲直是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于朝堂是否有益!”“何况,臣父奏疏当中已然写明,鹞儿岭一战,成因复杂,并不单单是朱勇一人之责。”既然是打仗,那么打败了,自然首先要追究的是领兵大将之责,这本无可厚非。事实上,这也是当初土木之役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朝堂上下对于鹞儿岭一战迅速有所定论的原因。朝堂上不是没有明眼人,他们自然清楚,鹞儿岭一战的过程当中,有种种状况,但是,既然朱勇是领兵将领,那么出了事,就该他负责!听闻此言,朱祁玉俯了俯身子,却没有就着杨杰的话头问下去,而是颇带着几分刁难的意味问道。“所以,你觉得公正并不重要?”这话同样不好答,以至于,杨杰听完之后,额头上都渗出了丝丝的汗水,不过,他到底并非平庸之辈,略一思忖,便道。“陛下明鉴,草民求学时,曾闻儒法之争,绵延千年,草民不才,略有所得,贸然言之,请陛下恕罪。”“法家以法治天下,儒家以德安社稷,其所为者,皆以安定天下,保重社稷为目的。”“然二者所不同者,便在治国之道也。”“法家以制度,法令为先,商鞅变法之时,曾有一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不可谓不公正,然秦法严苛,民怨沸腾,以致二世而亡。”“汉代之秦,首推黄老,后尊儒术,果天下大兴,然至前宋,儒门大兴,文驭于武,却有澶渊之辱,南迁之祸,何者?”“皆因治国之道,未有万世不易之法,法家求公正,儒家重仁恕,二者皆为煌煌正道,用之适宜,则国家兴盛,用之不宜,则为取祸之道。”“故以儒法之用,无一定之规,陛下圣明英断,为千古圣君,当取公正乎,取仁恕乎,存乎陛下一心,为社稷故,儒法皆为国之正道,此草民浅见也,请陛下垂训。”显然,杨杰是打过底稿的,不然的话,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如此清晰条理的说出这番话来。但是,无论是否有过准备,都不重要。朱祁玉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叹一声,道。“说得好,甚合朕心,但是,杨杰,你可明白,你这番话,若非说与朕听,换任何一位天子,必将你当场诛之!”要知道,儒法之争,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尽管历代帝王,治国之时都不可避免的会引用法家的做法和思想,但是,却没有人会将其宣之于口。因为,做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时至今日,儒家思想,早已经是朝堂上的主流思想,而事实证明,儒家的仁恕之道,也的确对治国理政是最有用的。至少,比纯粹法家的严刑峻法,在维持社稷稳定上,要强得多。但是杨杰的这番话,却推翻了这种主流的看法。在他看来,无论儒家法家,讲仁恕还是讲公正,最终的目的,都是以社稷为本。换而言之,用儒用法,要视情况而定,这种言论,放到朝堂之上,必会被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