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朱仪和张輗相对而坐,宽大的马车丝毫都不显得拥挤。半晌,张輗道。“国公爷方才,还是有些着急了,太上皇此次,怕是要不高兴!”这话说的十分澹定,既不是疑问,也没有带着不安或是惶恐,反而带着几分笃定的平静。不过,朱仪的反应也差不多,虽是在马车上,但是他却丝毫都不怕茶水飞溅,伸手给自己和张輗各斟了一杯茶,奉到对方的面前,道。“但是,他老人家还是认了,对吗?”张輗的面色有些复杂,停了片刻,他伸手接过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便搁在面前的小桉,道。“何必呢?”说着话,张輗的神色变得有些怅惘,口气也多了几分语重心长,道。“国公爷,咱们是自家人,所以有些话,老夫就直接说了。”“太上皇说的不错,你还年轻,有些事情毕竟经历的还少,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君臣之分还是要谨守的,当初……唉,总之,国公爷还是谨慎些的好。”朱仪端起面前的茶杯,却并没有慢慢的呷品,而是一饮而尽,随后道。“迟早的事,世伯未免有些过分小心了,何况,如今你我既已定计,那么不管怎么说,总是要说出来的,遮遮掩掩的,反倒不美,何况,这样的事情,此后总是免不了的,与其次次含湖其辞,不如提前心中有数,又有何不好?”听了这番话,张輗便知道,自己的话是白说了。这次他们到南宫来,其实目的就一件事,那就是就之前他们商定好的计划,征得太上皇的同意。但是,这并不好办,因为他们之前的盘算当中,其实有一部分,算是在和天子达成妥协,这个举动,最难过的,就是太上皇这一关。毕竟,凭张輗对太上皇的了解,这位主是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人物,道理就算是能讲明白,可心里的不舒服,却容易留下大患。这个错误,当初张輗犯过一次,而且,栽了大跟头,所以,他这次尤其谨慎。但是他倒是谨慎了,可没想到,朱仪却对此毫不在意,回想起刚刚在南宫当中的奏对,张輗隐隐能够感觉到,太上皇只怕如今,心中已然是扎下了一根刺。有了一次前车之鉴,张輗很清楚,这根刺或许平常的时候不起眼,但是在关键时刻,却很有可能会要人的命。试想一下,如果当初,他不是妄自尊大,自以为拿捏了孙太后,所以在宁阳侯一桉上牺牲了会昌伯,孙太后也不会在紫荆关一战时,刻意抬举任礼,最后闹得鸡飞蛋打。时至今日,后悔已然无用,不过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朱仪,张輗总有一种感觉,像是看到了过往的自己。见对面的张輗一副担忧的神色望着自己,朱仪也终于收起了懒散的神色,道。“世伯,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是,这件事情小侄也有自己的想法。”说着话,朱仪也端正起了态度,沉吟片刻后道。“君臣之分固然是要谨守,但是世伯,如今毕竟与以往不同,太上皇在南宫当中,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有心无力。”“说到底,真正在朝堂上的,是太子殿下,是你我这般大臣,我等的身份立场,立于朝堂之上,已是不易,若是事事处处既要考虑如何应付天子的打压,又要考虑会不会让太上皇心里不舒服,说句不好听的,无异于腹背受敌。”“如今,我等既然已经做好打算,韬光养晦,那么,太上皇早晚都会明白的,小侄承认,今日有些话,的确是冒失了,但是,从结果来看,太上皇毕竟没有多说什么,不是吗?”这番话,说的亦是苦口婆心。但是,听在张輗的耳中,却并没有消解半分的忧虑,相反的,他更觉得,眼前的朱仪跟那个时候的他相像了。这般想法,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叹了口气,张輗也明白过来,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了,想当初,焦敬等人也劝过他,但是,不同样没有什么用吗?说白了,事实不摆在眼前,是不会吸取教训的。不过,心中叹息的同时,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朱仪,不知为何,张輗又莫名的生出一丝安心。虽然说如今两府同气连枝,但是,一个太过完美的盟友,有些时候,其实也不是好事。这份少年轻狂,或许对朱仪来说,会不可避免的栽个跟头,但是,对于英国公府来说,或许……“唉,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吧。”感慨了一句,张輗便重新转了话题,道。“不过,太上皇此次的态度如此坚决,倒是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如果说忽略掉朱仪在南宫当中略显急躁的行为,其实这一次进宫,他们的目的达成的的确很顺利。甚至于,让张輗都感到有些意外。这中间的关键问题,其实就在于,皇帝到底会不会打这一场仗。是会不会,而不是想不想!就现在的种种迹象来说,皇帝肯定是想打的,但是,从想打到真的会打,这中间是有距离的。如果说皇帝仅仅只是想打,但是,囿于朝野上下的压力,或者是其他各方面的因素,最终按捺下来,并不会打。那么,也就用不着他们出手阻止,一切的盘算自然也都落空。只有他们能够说服太上皇,让太上皇相信皇帝真的会打这一仗,后续的一切才能顺理成章。毕竟,虽然不会说出来,但是他们心里都清楚,太上皇眼下最喜欢看到的,就是皇帝吃瘪的样子。可问题就在于,现在表露出来的迹象,都只是迹象而已,尤其是朝议上,皇帝毕竟还是没有态度太过强硬。虽然说已经有了行动,但是,朝堂上下的压力,还有大战起后对边境百姓的影响,还有朝臣们引以为傲的大杀器于谦,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以往日皇帝的性格来看,这些都是他会顾虑的,这也是张輗这次心里没底的原因。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太上皇反而好像比他们更加笃定皇帝会开战,而不仅仅是想开战。甚至于,隐隐之间,张輗感觉太上皇反倒像是先入为主断定了皇帝会开战,然后才找到的理由支撑。这一点,的确让他感觉到有些奇怪。“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太上皇毕竟身居宫中,有些事情,他老人家考虑的,其实是比咱们更周到的。”听了张輗的疑问,朱仪却摇了摇头,道。这一下,顿时让张輗来了兴致,问道。“这么说,国公爷是知道其中的缘由了?”这话虽是在问,但是实际上,却只是递了个话头而已。因为张輗提起这件事,就是清楚,朱仪肯定是知道其中缘由的。要知道,太上皇自归朝之后,对于成国公府一向多加倚重,更重要的是,春猎之后,朱仪在朝堂上亮明了立场,可以光明正大的时常出入南宫。就单是张輗知道的,南宫的护卫统领孟俊,还有阮浪死后,新晋在太上皇身份贴身侍奉的太监,都和朱仪有不错的私交。所以,如果要打探南宫的消息,只怕没有人比朱仪更加方便了。看着一脸询问之色的张輗,朱仪倒是也没卖什么关子,略一思索便道。“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是因为你我身在宫外,太上皇身在宫中,所以有些时候,关注的东西略有不同罢了。”说着话,朱仪的神色也变得慎重起来,尽管是在自家的马车当中,他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道。“东宫储位!”听到这几个字,张輗也坐直了身子,问道。“什么意思?”朱仪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张輗不要着急,然后方道。“世伯莫急,我刚刚说了,这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是我等和太上皇的关注点不同而已。”随后,朱仪便继续解释道。“宫中皇后有孕,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按理来说,太子殿下储本已定,而且,其储位是源于太上皇之子的身份,本应无所更易。”“但是实际上,你我都清楚,天家之事,远比眼看见的要复杂的多,太子殿下伦序当前,但毕竟是庶子,并非中宫嫡出,尊而不贵,所以,皇后娘娘一旦诞下嫡子,这位小皇子的极贵身份,很可能会让朝中有宵小之辈生出别的心思。”张輗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这些道理,他当然是明白的。事实上,这也是他们一直担心的事情,只不过,这种事情,他们作为外朝大臣,再担心也没有用。而且,储本若动,牵扯的方方面面,只会更大,倒也不是一时着急就有用的事。“所以,太上皇是因为这件事才?”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