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镒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上朝了,太医回报说,他病的很重,几乎已经要下不了床了。对于朱祁钰来说,这位左都御史的份量,和朝中的其他大臣,都是不一样的。又或者不如更准确的说,如今朝中的这些重臣,其实每一个都有其特殊性。陈镒在他们当中,其实更像是一个长者的形象。当然,不是胡濙那种长者,论年纪来说,陈镒在朝中重臣当中,并不算是最大的。但是,他和其他的大臣所区别的地方就在于,他和朱祁钰在相处的过程当中,更多的是以引导和包容为主。这和他科道大头目的身份,其实有些违和,但是事实确实是如此。单纯从风宪官的角度上来说,陈镒应该做的,其实是规谏君上,监察百官。但是事实上,自从朱祁钰登基以来,陈镒真正所做的,更多是在辅助他这个皇帝能够更顺利的控制朝局。不客气的说,朱祁钰自己再是运筹帷幄,智谋善断,可他始终有一个硬伤,那就是在他登基之前,毕竟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在朝中没有势力,也没有威望。尽管,这对于皇帝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大事,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的亲信肯定会慢慢被提拔起来,自身的威望,也会逐渐被建立起来。但是,对于朱祁钰来说,他面临的局面并非是一片祥和,他自己也并不是一个仅仅甘心于垂拱而治的皇帝,如此一来,在登基之初,他遇到的困难和压力,就会大上很多。而事实上,人手的问题,凭借着自己对于朝中众臣早就已经谙熟于心的了解,朱祁钰还是可以迅速解决的。可建立威望这件事,却并不容易,站在朱祁钰的立场上,他有着前世今生的记忆,能够清楚的知道,什么样的大方向是对的。但是,对于其他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未来无人可以预测,所以,当面临大事,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朝中必然会有两股乃至更多不同主张的声音出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谁也没有把握,敢说自己的主张一定是正确的,又或者说,是都觉得,自己才是最正确的。最要命的是,朱祁钰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并不能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自己就是对的。一个并非正常继位的藩王入继的皇帝,刚刚登基,没有威望,虽然提拔了一些人,可在很多的大事方向上,没有足够有支撑力的,能够说服所有大臣的证据。这种情况之下,想要推行自己的大政方针,实际上是很难的,最容易受到的掣肘,就是科道团体。看王竑这帮人就知道,科道当中,有的是不要命,且认死理的人,他们或许不能成事,但是,一旦厮闹起来,搅事是肯定能够做到的。而作为都察院的主官,在朱祁钰登基之后,陈镒基本上都在帮助他压制和控制科道。当然,这并不是说要阻塞言路,而是一方面通过更和缓的方式来和皇帝沟通,另一方面,则是借助他左都御史的身份,帮助朱祁钰这个新天子更快的树立威望。可以说,如果没有陈镒,那么,在很多的事情当中,朱祁钰受到的阻力会更大。陈镒在许多时候,虽然并不能直接的让科道们罢手,但是,以他的威望和影响力,却可以配合朱祁钰的节奏,争取更多的时间。有了时间,朱祁钰就能做更多的安排,也正因于此,很多的政务才能够实现平稳的过度。从这一点上来说,陈镒在诸多朝臣当中,算是那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类型。他不像于谦,王文在朝堂上锋芒毕露,也不像沈翼,金濂这样只顾低头做事,更不像胡濙,陈循那样老谋深算。陈镒的作用在于,他能够提前预见到可能出现的问题,并且提前规避掉。因此,对于陈镒这位老臣,朱祁钰的感觉是十分复杂的,某种意义上来说,陈镒在朱祁钰这里的定位,就是一个可靠的长者。“陛下恕罪,家父卧病在床,实在无法起身拜见。”陈伸引着朱祁钰,来到了后院的卧房外头,声音颇为紧张。陈镒的家教一向很严,所以,虽然是堂堂总宪家的独子,但是,陈伸迄今为止,也只是一个九品小官,平日里,连上殿朝拜的资格都没有,即便是大朝会,也只能站在最外围。如今,天子就站在他的面前,自然是有些手足无措。朱祁钰倒是也不在意,道。“你不必紧张,朕今日就是过来探病的,介庵公为国辛劳,如今身染重病,朕心中实在担心,故而过来瞧瞧。”说罢,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上前道。“陛下赐灵芝五棵,人参十根,内廷珍藏药材八箱!”闻听此言,陈伸连忙跪倒在地,道。“臣代家父,谢陛下恩赏。”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并未多言,示意下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刚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不远处的床榻上,几个下人侍奉在旁。陈镒似乎是在闭着眼假寐,听到有声响,睁开了眼睛。待得看清了来人之后,他的神色立刻便是一惊,挣扎着便要起身。“陛下……”见此状况,朱祁钰连忙急走两步,来到榻前,道。“先生且莫起身,朕今日微服而来,只为探病,不必讲那么多礼节,先生躺着就是。”眼前的陈镒,比之前最后一次朱祁钰在朝上见到的他,已然消瘦不少,头发也变得苍白不已,至于脸色,也更显憔悴。在侍女的搀扶下,陈镒坐起来,靠在榻上,神色有些不安,道。“臣老迈沉疴,劳动陛下亲自到此探望,实在是让臣心中难安啊……”朱祁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道。“介庵公为国操劳,是朕来迟了。”应该说,陈镒毕竟是陈镒,哪怕重病缠身,但是,多年的官场经验,仍然让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天子情绪的低落。略一思忖,陈镒开口问道。“臣观陛下神思烦忧,不知,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繁难之事?若是如此,陛下或可对臣一言,臣虽年迈,但也总还是能帮得上忙。”见此状况,朱祁钰脸上有些歉意,却也没有过分推让,沉吟片刻,便将刑部的事情说了出来。“……朕今日和吏部,刑部,户部几位尚书商议,但是,他们都并不赞成在此次京察当中整饬吏治,此事让朕甚为苦恼,先生乃科道风宪之首,故而,朕想听听先生的看法。”应该说,这般大事,换了任何人来,都一定会慎之又慎。但是,陈镒在听完之后,却并没有过多犹豫,只是摇了摇头,笑道。“陛下此言可是实话?”若是殿前奏对,这话便是大大的不敬,但是,既是微服,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不过,尽管如此,朱祁钰听了之后,还是不由微微一愣。见此状况,陈镒一针见血,道。“京察之事,陛下心意已决,不论是吏部,刑部,户部,还是臣说什么,想来陛下都不会罢手,又何必来问臣呢?”啊这……实话实说,朱祁钰还是鲜少,在臣下面前有如此尴尬的时刻,但是,也不得不说,陈镒说的是对的。对于他来说,这次整饬吏治,不仅仅是整饬吏治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笔银钱,来应对接下来即将到来的天灾。皇店的商船,虽然出海,但是一则,这是首次出海,一切状况都是未知,所以朱祁钰不可能将一切都赌在这上头。而且,就算是商船能够如期带回大笔的银钱,可归期不定,早则年中,若是晚的话,怕是要到年末。远水难解近渴,凤阳雪灾只是开始,接下来这一整年,朝廷都不得安生,再加上还要支撑征倭大军的靡耗,所以,朝廷急需要一笔钱来度过难关。之前的军屯,把勋贵榨了一遍,随后的皇庄,又让藩王背上了重重的担子,思来想去,剩下能压榨的地方,莫过于就是朝中这些文官了。有了百年的眼界,朱祁钰自然清楚,他们里头藏着多少油水,其中,又以京官最甚。严格意义上来说,去年大计的时候,朱祁钰就已经在为此布局了,如今,只是到了最后将事情翻上台面的时候。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就此放弃,不过……“陛下当知,社稷稳定和朝局稳定,并非一事!”看着眼前天子的神色,陈镒叹了口气,脸色也颇有几分复杂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