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他刻意做出来的形象之下久了,人们就会忘记他本来的样子,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会以为他本该是这样的。蓝启仁在最意气风发年纪里将自己塑造成了老学究的模样,一直坚持了三十年,看样子还将一直坚持下去。
云深不知处兰室与正厅之间的道路一侧,有个小园,周围绿树掩映,松柏飘香,白墙黑檐,中间俱是一面面紫檀木雕刻的漏窗,全部是蓝家历代先辈的高光时刻。最古老、也最著名的四面漏窗,讲述的正是蓝氏立家先祖蓝安的生平四景。
蓝忘机五岁那年,蓝启仁带他瞻仰漏窗墙,并讲述蓝家先辈事迹。说到蓝安时,先是让蓝忘机规规矩矩地对着漏窗行了礼,才说道:“……先祖蓝安出身庙宇,还俗为乐师,与道侣共同打下蓝家基业,道侣身陨,复归寺中,了结此身。这四面漏窗分别正是“伽蓝”、“习乐”、“道侣”、“归寂”。”
蒙童之际的蓝忘机,不明白道侣是何意思,思索了一阵,感到不解,便抬头看着蓝启仁问道:“何为道侣?”
蓝启仁答:“道侣就是命定之人、倾心之人。”
蓝忘机小声复述了两遍,又问道:“何为命定?何为倾心?”
没有听到满腹经纶脱口而出的标准答案,蓝启仁望着“道侣”那面漏窗,第一次露出蓝忘机不曾见过的神情,悠远得似一片海,过了好久才说道:“命定就是你终究会遇上她,倾心就是……等你看见她的时候就明白了。”
这是蓝启仁唯一一次面对问题解释得如此不清不楚,蓝忘机却以为是自己慧根不长,自我鄙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释然,然后将这段记忆束之高阁,因此在十年后遇上魏无羡之时,也花了近两个月才明白什么是倾心,最后又花了数年才将命定的意义刻在了骨头里。
这段回忆如风般袭来,蓝忘机怔立在晚风里,停住了脚步,魏无羡握着他的手已经往前走了两步,被他一扯就拽了回来,“怎么了?想到什么?这种表情。”在一起的时间一长,魏无羡总能敏锐地看出蓝忘机的不寻常。
“我明白了。”蓝忘机浅色瞳孔中的不确定慢慢消失,盯着魏无羡的脸,颤声说道:“叔父,他可能早就知晓温晟躲在这里。”
“噢?”魏无羡先是一惊,即刻便茅塞顿开,“噼啪”,打出一个响指,道:“那就对了!我就说为何叔父对后山突然出现个温晟,先是不加思量就矢口否认,被证实之后也无惊诧之感。”
蓝忘机道:“温晟一家躲在后山至少有一年时间,我曾劝过他们离开,因后山蓝系家私地,时有巡查。而这一年来,负责巡防的七叔竟然也没有发现?除非……”
“除非他也知道,并且默许他们躲在这里。”魏无羡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然后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蓝忘机瞧着魏无羡滚动了好几下的喉结,知道他因为震惊而咽下了好几口唾沫。确实,这堪比炸雷一般的推测结论,让蓝忘机对蓝启仁二十多年的印象糊了一脑。
蓝荀负责巡防,涉及的小事自己处理,大事则直接向蓝启仁报告定夺,并不去烦蓝曦臣。只有蓝启仁觉得需要蓝曦臣处理的特别重大的情况,才会报到寒室去。云深不知处的盛名在此,两百年来,除了天师破了一次禁制,还没有人能从外面威胁进来。如此一来,再小的事,也变成了大事。
两百年盛景,在温家人手里毁了一大半,前宗主战死,成为蓝家人的奇耻大辱,也点燃了射日的□□,蓝家数千名弟子门生死于伐温战争。温晟是温若寒最近的血亲,蓝启仁不仅知道温晟一家躲在后山,还默许甚至支持他们长住,对蓝曦臣知而不报。若用蓝启仁自己的话来讲,岂止是大逆不道?
“你是对的。若说你七叔不知道,那姑苏蓝氏的巡防是摆设吗?若单是你七叔知情不报,那么叔父的表现根本解释不通。”魏无羡说道。
“叔父如此,是恻隐之心,还是以德报怨?”蓝忘机问道,“当年收留阿苑,我曾以为是叔父因为我的缘故。”
魏无羡细微地叹了口气:“温晟手里没有血案,跟温情他们一样。毕竟又过了几年,也许叔父没那么恨温家人了。”
可那让他孤独一生的仇怨,真的就随风而逝了么?蓝忘机没能放下心头的疑问,随即眼前一亮。
魏无羡在夜色里更显白皙的纤长手指间,浮现出一点幽绿,光芒逐渐明亮,脱手而起,悠悠地升上半空,如一团朦胧的浅绿色萤火虫球,漂浮在空气中,停了一会,朝东南方向飞去。
“这个嗜烟灵,总算派上用场了。谢谢你拿来了我全部的装备。”魏无羡拍着手里的乾坤袋,仰头看着在前方空中飞舞的绿芒,说道:“那边,走吧!”莞尔一笑,拉着蓝忘机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