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蓝曦臣失魂落魄的样子,林湘思比蓝曦臣自己还要难受,她本就不是放得下心事的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见四下无人,于是走近蓝曦臣轻声道:“曦臣哥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对,公主是牺牲了很多很多,可你说得也没错,那本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可我看得出来,是她辜负了你,可她并不在意。”
如充耳不闻,蓝曦臣一眼也没看她,忽然昂头往村口走去,走过林湘思身边,带起一阵风,衣袂如飞,抹额打着旋儿,便已经在一丈开外。林湘思愕然,慌忙跟上。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方才路过的村口,左尚仪姿容静雅地站在旁边,见到蓝曦臣他们走过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颔首行礼道:“蓝宗主,请上车。出皇陵大门,没有我的陪同,你们出不去。”
蓝曦臣盯着她看了一阵,突然问道:“谁说我要出去?”
林湘思瞪大眼睛道:“曦臣哥哥不是要出去的吗?”
左尚仪饱经历练的脸,是一种宠辱不惊的平静,只目光一闪而过,便说道:“那蓝宗主什么时候要出去,便请到这里上车,自会有人通报于我。”
蓝曦臣转身对林湘思行了一礼,道:“林姑娘,多谢你带我来此,你已劳顿多日,请先回去休息。此事所费金貲,蓝涣不日将双倍奉还于府上。”
林湘思大感意外,身子一颤,道:“我……我……你……”眼眶便又红了,咬着嘴唇将话咽了回去。
蓝曦臣白衣委地,一揖到底,说道:“请左尚仪大人先送林姑娘离去。”
林湘思潸然泪下,芳心如殇,知道若在旁人面前出声央求,只会让人看了笑话,便默默垂首转身,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而蓝曦臣直起身来,神色清冷,竟似有蓝忘机六尺之内冰冻三尺之意。
左尚仪对二人古怪的交流视若无睹,只略点头致意,跟着上了车,轻叩了三下车窗,侧身坐在前面的一名妇人扬了扬鞭子,马儿打了个喷鼻,两轮马车慢悠悠地往村外的路上去。蓝曦臣待马车行远,在村里的房屋间穿梭一阵,回到了方才见到周璨那三间屋子前。
一个看起来满面风霜的中年妇人,一足微跛,正弓着身子在擦试堂屋的门廊。见到蓝曦臣走近,她抬起身子看了看他,先是露出畏惧的神情,许是觉得蓝曦臣气度温雅,仪容若仙,大约身份不凡,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抹亮色,拘谨地朝他点了点头,往旁边退开了两步。
“多谢。”蓝曦臣微微鞠躬,在门垫上拂去脚底尘埃,惴惴不安地进入屋内。他知道这样走进来很无礼,而且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进来,又要做什么,一面责备自己不该如此,一面又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步。
他放轻一切动作,好像不敢吵醒里面睡着的什么人。堂屋内一览无余,一如屋外,简朴得堪称简陋,只是所有东西都是新的,蔺草席还泛着夺目的青绿色,散发出强烈的气味,掩盖住了案桌上那一笼熏香。
他走向案桌,细细凝视着后面那张座垫,然后视线转向左右,两道松木格子素纱屏风相对而置,与案桌之后的屏风一起,将三间连通的屋子又分出了内室和左右两间耳室。他顿了一下,信步走向左边那间耳室。
那像是一间书房,窗户开得很大,屋外的光线透进来,在挂壁的一幅画上映下窗棱的剪影,画中有十几艘乌篷船在青绿山水间,仿佛正顺流泛舟,雨丝纷纷,两岸柳叶如眉,姿态万千。半空凌云数朵,似有仙人自云中出,当先那艘船舱门半开,一抹淡色身影隐在门后,探出了乌云鬓下的半张脸。
作画之人笔法清秀,将烟雨江南的朦胧淡雅描绘得恰到好处。青绿山水画最忌浓墨重彩,因所用青石颜料本身便是绚丽非常,十分醒目,如若重涂,则必显生硬。蓝曦臣擅长丹青,阅画无数,一看之下神清气爽,这作画之人若非名家,也是隐世高人。画上还有题字,可惜蓝曦臣无心细赏,眼光又转向书案。
书案和它上面的陈设,也许是这屋内唯一勉强衬得上主人身份的用物了。文房四宝齐全,年代颇为久远,暗光流动,隐隐有股奢而不显的贵气。一张白纸铺设在书案正中,几个卷轴放在一侧,书案旁边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满满的书。
他在这书房中间站了一会,又漫无目的走向对面那一间,入眼便觉得空旷了许多,因为那屋子与书房差不多大小,却仅仅摆了一张便榻和一张琴桌。圆窗洞开,窗外几株石榴正开得火红,与那即将消失的夕阳争艳。
他猛然看到桌上之物,心头便是一跳,趋步近观,一张短小的膝琴,古朴而陈旧,一如当年在手底捧过的模样。七根原本银白铮亮的琴弦暗淡了光茫,多了无数细心修补过的痕迹,但却未曾更换,那是他曾经连夜修复过的名琴——“钟灵”。
他顿时心如明镜,从头彻照到脚,然后碎成千万块尖细的碎片,将他从里到外扎成个刺猬。
他突然明白了这些年来支撑着自己的,不愿意承认的,却根植在血肉深处的恨意,竟然全部是她的故意。
故意要让自己去恨。只有恨,方才可以让自己站立起来。踩着刀尖飞舞的单恋固然痛彻心扉,可比之两情相悦却无法相守的哀伤,还是要仁慈千万倍。
她竟然故意让自己恨着,却独自带着不曾言说的爱恋,在无尽的黑暗里走了十年。他犹记得,那天夜里,她说:“我们走吧?去追逐月亮,然后就不要回来了。”淡淡的光华照在她无双的脸上,比夜色如水,比月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