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前脚才出了宫,后脚母亲那边就得了消息,看起来母亲虽然荒唐,倒也没完全丢了脑子,知晓帮他盯着宫里。
他眉梢一蹙,乌金流云纹马靴已转了方向,吩咐管事,“去告诉夫人,今夜早些入眠,不必再等我了。”
屋中春芜已听到外头的动静,不由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得那阵脚步声渐行渐远渐无声,小声禀报道:“女郎,那胡人来了又走了,好像是他母亲来请,料想今晚倒是不会回来了。”
谢窈正端坐在窗前的书案下,手下枕着本从南朝带过来的《文选》,支颐静读。她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书页上,昏黄烛光流泻,照得一双盈盈水目似潋滟起柔和的金波,望之若神女。
她面上仍是没有什么反应,置若罔闻的恍惚。春芜见那书页上正是“良人唯古欢,枉驾惠前绥”的诗句,写一个女子在回忆出嫁时夫君驾马在前的情景,心中微涩,笑笑把书收起合拢放回了书架上:“夜里看书伤眼睛呢,女郎要不先歇了吧。”
谢窈回过神,念及他今夜不在自己可睡个清净觉了,点点头:“也好。”
外城之西,寿丘里。
夜色渐深,府门前已悬挂起了数盏灯笼,清夜寒雾里远远望之若红云。门前立着名清瘦俊挺的青年郎君同一名十三四岁、着骑装的少女,一见他来,少女便扑至他马下甜甜唤他:“长兄!”
“季灵?”
飞驰的骏马稳稳在府门前停下,斛律骁命扈从将爱马牵走,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头:“怎么亲自过来了?还不睡?”
此人便是斛律骁的妹子斛律岚,小字唤作季灵。另一名青年则是他嫡亲的弟弟,单名一个羡字。
兄妹二人乃同母所生,感情一向不错。斛律岚嘻嘻笑道:“当然是想你了,怎么,长兄没给季灵带礼物?”
视线在他身后一扫,见只有他一个,失望跺脚:“怎么你一个人过来了,阿嫂呢?”
“什么阿嫂,不过一个外室而已,哪来的资格见母亲?”
边说却边往里走,这时斛律羡上前行礼,唤了声“兄长”。
他生得清俊斯文,端严稳重,比之和母亲肖似的兄长,倒更像父亲斛律桓多一些。
二人虽是同母所生,然性格迥异,是而一向关系平平。斛律骁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踏入府中。
正房晴雪院中,斛律骁的母亲慕容氏正在镜前梳妆,额上贴花钿,唇上施丹朱,青丝拢作高耸云髻,金钗步摇纷纷其下,姿颜姝丽,艳色无双。
慕容鲜卑历来出美人,她亦是典型的鲜卑人样貌,高鼻雪肤,眸子里带了弯浅浅的碧色,剔透如琉璃。如今人已过不惑之年,孩子都生了三个,但保养得极好,瞧上去至多不过三十的年纪。此刻正拿清水扑了扑脸,洗净面上飘浮如云的春色,努力做出威严端庄的模样。
丫鬟的通报声已在门外响起,她深吸一口气,把预设好的说辞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便欲起身去见长子,一旁的仆妇却拦下她:“不不不,夫人这衣裳不行。”
她身上所穿的乃是一件妃色的绣花交领襦,领口开得大大的,掩胸的裲裆却极低,锁骨香肩一览无余。这衣裙将她玲珑有致的窈窕曲线勾勒得极好,本是为了夜见情郎,但是在儿女面前,就有些不端庄了。
一时丫鬟们又手忙脚乱地服侍她换了件深蓝色的绞缬绢衣,裲裆提了又提,连裙子也换成黛蓝这等稳重老气的颜色。她有些不满,听闻那妇人生得仙姿玉貌,人靠衣裳马靠鞍,要是被比下去了可怎么好?但想起儿子那张日渐威严冷峻的脸,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外头正厅里,斛律骁兄妹三人已等候多时了。丫鬟奉了酪茶,他习惯性地端起,递到唇边又放下。季灵好奇问道:“阿兄怎么了?”
斛律骁扶盏不语,一时语噎。
母亲喜欢养面首,他只怕她又像上一世那样把给她那些面首喝的东西误端给他了。她这个人一向有些荒唐,对身边的下人也疏于管教,这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这时慕容氏已更衣完毕出帷相见,兄妹三人起身行礼,她目光首先落在跪在最前头身姿笔挺的长子身上,心头颇为安慰,看来儿子对她还是敬重的。
“都起来吧,母子之间,何必拘这些虚礼。”
一时母子四人各拣了位置入座,慕容氏举目一望,见厅中只有他兄妹三人,问:“青骓,你从淮南战场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呢?不是叫你带来给母亲瞧瞧?怎么不见?”
“山野村妇,疏于礼节,唯恐冲撞了母亲,等儿调.教好了再带过来,给母亲奉茶。”斛律骁晃了晃手中酪盏,递到唇边,始终未饮。
“长得怎么样?”慕容氏饶有兴致地问,“和母亲相比呢?”
“略有几分姿色罢了,怎配与阿母相提并论。”
“略有几分姿色就迷得你五迷三道的,做出同车入城的事来?”慕容氏不信,烛光灯火下一双眼清亮灼灼。
季灵亦在一旁帮腔:“是啊,我怎么听说是南朝高门之女,外头可都在传,长得貌若天仙……”被次兄目光一扫,声音便小了下去。
“是,她毕竟是儿的第一个女人,到手的时间也不长,的确还新鲜着。”
斛律骁语气淡然,没理会妹妹的插言,“儿今日本想带她过来拜见母亲,但她一乡野妇人,举止粗俗,貌若无盐,只怕惹了母亲不快。”
他一句“貌若无盐”哄得慕容氏心花怒放,原想设想好的责备言辞也悉数忘得一干二净,当即摆手道:“罢了罢了,既是别室,你好生养着也就是,别什么猫儿狗儿的都往阿母眼前放。”
娇俏目光落在儿子清隽俊美的脸上,又露出几分欣慰的笑,“阿母只是有些惊讶,我们小青骓终于也长大成人了啊……”
她身上有股甜腻的幽香,也不知为了去见哪个情郎备的,说话间,徐徐香气直扑到人脸上,斛律骁皱眉,放下茶盏不语。
慕容氏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瞧这不耐烦的样子!
长子自幼深沉冷峻,从小就管不住他,而这些年随着长子的越发出息,她反而有些畏惧起儿子来了。他一皱眉她就害怕。
她拿帕子按了按唇角,轻咳一声,试探性地道:“你既收了人,婚事也该上起心了,母亲娘家有个女孩儿正是适婚的年龄,叫笙笙,幼时你见过的。做正妻么是有些不够格,当个侧室倒也还勉勉强强。你意下如何?”
“再说吧,眼下这一个,儿的确还有些放不下。”
淡淡声一句话即将母亲的提议堵了回去,他起身辞道:“母亲若无什么事,儿便先告退了。”
“等一下!”慕容氏嗔怪地叫住他,“你这孩子,怎么才来就要走?”
“公务繁忙,还请母亲见谅。”
什么公务繁忙,在她这儿坐了还不到一刻钟,别是急着回去见那妇人吧。
慕容氏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意,虎着脸上前,把儿子压出褶皱的衣襟理了理,嗅到他衣上宫宴残留的酒气又责备嗔道:“怎么一身的酒气?醒酒的药汤用过没有?”
“儿没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