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吵到这种地步,李显再无任何心情听我们要说些什么。
“方才你们都听到了,可对?我也想不到啊,她竟会如此荒唐,为了一个男人就要。。。唉,可叹我贵为至尊,却无法满足女儿的心愿!到底是我亏欠孩子。”
我道:“陛下可怪过我?当初,裹儿钦慕崇简,陛下代其请婚,却被我断然拒绝。”
李显否认,他轻叹:“你也有难处啊。当年武家势大,你安排崇简娶武三思之女,又建议我将裹儿嫁于其子,虽说不甘心,但也是审时度势后的无奈之举。诚然,每每看到裹儿失望,我也后悔,也许孩子们的幸福重过性命,但回朝这些年,愈发觉得政治的可怕,如今,我只坚信什么都不如性命重要。我今乃大唐天子,我再不怕任何威胁,我用权力让我的女儿选择她的幸福,可崇简不爱她,看着她苦苦追求一份没有自尊的爱情,我更是心疼啊。我不怪你,我也不怪崇简,只能怪这对何其般配的表兄妹有缘无份吧!”
“思索何事?为何久久不语?”出宫的路上,旭轮如此问我。
“我。。。我在想究竟是谁之过。该怪阿娘当年赐死二哥?还是该怪我抱养了崇简,才害得裹儿不知他是自己的堂兄?”
他的笑意不深:“陛下最后一句话我深有同感,只能怪他二人有缘无份。”
“我以为最痛苦的该是明明缘分天定,却不能相守。”我看他。
他似讥讽道:“爱说实话是你最大的弊端,需改之!”
我是同情裹儿的,因我也深知爱情的苦。可怜的孩子,在对崇简的爱情里,她陷入太深,无论李显如何苦口婆心的给她讲明道理,恐怕她都不愿接受。
她与崇简的婚事各自被一道圣旨钦定,便是因此,她异想天开,竟试图以一个皇帝的身份亲自为自己和崇简颁下一道赐婚圣旨。明知他不爱自己,可她仍坚持要做。她要用一道什么作用都没有的圣旨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绑在身边,只是牢牢的绑在自己身边。或者,她其实很清楚,李显说的对,崇简可以用死亡来拒绝她、嘲笑她,可她还是想宣告天下,这个男人,她要。
有些幼稚,有些痴狂,或许千百年之后,偶然发现这段湮灭于浩瀚历史中的宫闱秘事的人们会为这位骄纵一时的公主流下一滴同情之泪吧。
末了,将登上马车时,旭轮很是感慨道:“我为裹儿感到不幸。纵然不能在一起,可崇简对她也过于无情,终归是不好。你是他的养母,你要好好的劝一劝他,让他以后对裹儿好一些吧,毕竟她是。。。唉!”
稍后我在家里见到先行回来的武攸暨,他正扶着惠香的儿子豆卢建练习走路。八个月大的孩子,腿部发育尚未成熟,根本无法站直,只是借着攸暨的力气才能堪堪迈动了步子。
“父母不在,倒把孩子交给了你?”
他抱起孩子,笑道:“他们才到,回房去了,我左右无事,便来逗弄这小子。”
我亲亲孩子的小脸,孩子因为痒而微微皱眉。
“壮实了不少。香儿夫妇怎会回来?”
攸暨惊道:“她出月后便回了豆卢家,只正月里回来一次,也没带上孩子,如今携夫婿回本家小住,这有何不可?!你竟不想女儿与孙儿?哎呀,阿昱,你瞧瞧你阿婆,她不喜欢你们娘俩呢!”
我气嗔:“说的是甚么话?!我怎会。。。只是我。。。总之,我疼爱阿昱比你只多不少!”
赌气似的把孩子夺了过来,我冲他挤眉弄眼,他朝我吐了吐粉色的小舌头,模样可爱至极。其实,又怎会不想她们?只不想她们日后被我牵累。
“阿昱乖,莫听阿公的话,阿婆近日正命人为阿昱准备一样罕世宝物,待阿昱行周岁嘉辰的那一日,阿婆就把它送给阿昱。”
攸暨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你我一同去库房查看的那一对丈高赤色珊瑚树便是要送给阿昱的?”
我道:“是啊。记不得是哪年,琼州进贡入朝,二圣把它们赏赐给了我,说是珊瑚能镇邪驱祟,教我摆在寝内,但我一直未从,呵,就这么在长安府中的仓廪内放了几十年,真是平白浪费了。那日想了起来,便教它来保佑阿昱吧。再嵌挂上百颗金铃,愿阿昱能康健百岁。”
攸暨点头:“珊瑚辟邪,金铃富贵,此物甚好。”
我看孩子时而闭眼时而睁眼,便知他已困倦,于是便教乳娘把他抱去睡觉。
“只送给阿昱一株,另一株留给敬颜和崇敏,看他姐弟二人谁先得子,”,我笑说:“仓廪里的珊瑚树倒不止这两株,可都不如它们高大好看。今非昔比了,珍奇玩物都进。。。”
我话只说一半,但攸暨已完全明白。外州和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宝都悉数进了裹儿姐妹的府里,便是有更高大完整的珊瑚树也不会进太平府。
芷汀来与我商议晚膳的菜式,我嘱咐以豆卢光祚的喜好为主即可。
“咦?崇敏是与你一道回来的,可是正在后院陪香儿夫妇叙话?”我想起在宫里面对李武两家时曾左右为难的崇敏。
攸暨道:“他今日在宫中陪了御驾大半晌,回府后便直回房中歇息,只与香儿说了二三句。哦对了,香儿同我说,他与敬颜年已十七,理应考虑婚嫁之事,尤其敬颜,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咱们已接连交了两年的罚金,她与那唐子明已见过三次,想她也明白你我的意思,我看,不如就。。。”
“阿耶竟如此急不可耐要将我嫁出去?!”
敬颜忽然进来,我和攸暨好不惊讶,怕她会向我们抱怨,却见她面无愠色。
猜她并不抵触,我心中微喜:“你若不想嫁人,谁又敢把你绑上婚车呢!?”
攸暨也正想说些什么,敬颜却极认真的对我们道:“嫁,我嫁,我愿听从父母大人的安排!而且,我。。。是喜欢唐子明的,想他也愿娶我吧。”
我高兴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攸暨竟忽然抹泪:“好,实在是大好啊,咱们颜儿也要嫁人了。月晚,你看她们姐俩,嫁得佳人,且均为自己喜欢的人,多好?”
我只知点头,因为他所说正是我的心里话。敬颜垂首浅笑,也许满心里都是唐晙的清雅风姿。
攸暨同我商议:“既然光祚正在家中,便教他近日知会唐子明吧。”
“你来做主即可。”我道。
唐家早已有意再与皇门结亲,不久后的一个吉日,唐家请了官媒人登门。正堂西墙下,攸暨身穿官服直身跪坐。阍者至堂前,道官媒人就在府外。
攸暨道:“某之子蠢愚,又不能教,唐郎命之,某不敢辞。”
接着,攸暨随阍者前去亲迎官媒人入府。
我与崇敏等人一直在金扇屏后看着,崇敏笑道:“有长姐之例在前,阿耶今次倒能从容应对。”
池飞道:“待颜儿出嫁后,我们也只费心你的婚事了。”
“男子弱冠不娶亦是常事,我并不心急,”,崇敏不以为意:“姨姨们勿为我费心。”
我道:“你说的倒也在理,只是,你何时娶妻可要看你父亲的意思,我们不敢为你做主。我先知会你,他有心让你从侍候的婢女里挑一二可心的纳为妾室。你都这般年纪了,房里若无几个贴身人,传出去总是教人笑话的。”
崇敏脸色微红:“儿明白了。”
过了一会子,攸暨领了一人回来,二人分宾主各自站定,并互相致礼。只听那官媒人道一句’敢纳采’,再将随身带来的大雁送给攸暨一只,纳采之礼便成。
攸暨将雁交与家奴带下好生饲养,官媒人又送上一只雁。
“陈升立既受命,将加之卜,敢请女为谁氏?”
攸暨道:“唐郎有命,且以礼而择,某不敢辞,曰敬颜。”
话落,攸暨又拿出早已备好的八字庚帖交与官媒人,后者接过仔细的收好。攸暨请官媒人留下饮宴,官媒人自然婉拒了,道自己要尽快把庚帖拿去唐家过目、打卦,于是攸暨又客客气气的将他送出府。
至入睡前,我对镜一一摘下了满头珠翠,攸暨也同我坐在镜前,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我耐心等着,可他始终未开口。
“你此刻若是不提,这辈子休要再提!”我故作恼火。
如我所料,他于是忧心忡忡道:“你以为。。。该不该。。。告知相思?”
我随口说:“你便去亲自告诉她,难道还指望她能前来祝贺颜儿?过段日子,我想。。。洛阳城也会知晓这消息。”
“也对。”
我摔下发饰走向床榻,半路,却再也难控自己的情绪。
“虽然颜儿并非我亲生,可这些年我对她。。。的确,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害得郑氏与她母子分离,是我对不起她们!可假如她二人相认,我定会失去孩子!我承认我有私心,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反过来仇恨我!”
我真的是自私透顶,我愈发与武媚相似,我的举动是如此可怕、如此可笑,但出发点却真的是因为疼爱敬颜。相比于我将受到的谴责和痛骂,我更担心的是孩子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将崩塌,身世的揭晓对她来说只有害无益。
我蹲在地毯上止不住的呜咽难过,攸暨犹豫的抱住了我,他无奈道:“对不起月晚,我只考虑相思是她的亲生母亲,却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是,如果有一天颜儿他们知道。。。我会诚实的告诉他们,我是始作俑者。”
我们之间的恩怨,我们各自的固执,我们不休的相逼,最后却是造成了郑氏母子三人的不幸。
我哽咽道:“不,我必须为此负责。我真是太坏了!”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心灵上的解脱,我开始更加频繁的拜佛敬香,我广做布施,真真是做到了挥金如土。在慈恩寺的大雄宝殿中,我向释迦牟尼金像跪拜忏悔,我说自己罪大恶极,我实在虚伪,我要赎罪。我听从一位信众的建议,决意以三千拜洗去自己的满身罪恶。但只百余次便大汗淋漓,芷汀劝我另想办法,我坚持不肯,最终在第三百次倒地不起。如此不断的过了两个月,我终于在七月来临之前完成了一日三千拜。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曾在佛堂外偷看阿娘礼佛,那些缭绕佛香几乎隐藏了她整个身体。”
芷汀点头,我继续说:“我理解她。不得已作孽时可以义无反顾,但敬佛时也远比任何人都要诚心。也许仍于事无补,可如果不这样做,或许下一刻便会支撑不住。生来便选了一条最艰难的道路,却没有可以半途而废的借口。”
“公主,你若说自己作孽,都只为’执念’二字所害。”
“你说的。。。也许无错,可,若没有执念,我也不复是我了。”
翌日,唐家的官媒人前来行’请期’之礼。内容倒也简单,除了送上一只大雁便是告知婚期。请期只是一种礼貌的称法,娘家便是不同意也无可奈何啊。
阖府又忙了半月,到七月初五日前终于都清闲了下来。这天,攸暨和我醒的早,用膳时才听到全城的隆隆鼓响。天渐渐亮了,不想远方却移来一片阴沉乌云。
“当真是吉日?我看着可是要下雨啊!”攸暨不满的嘀咕。
我道:“炎夏里的雨水来的快去的也快,昏礼时定能放晴。”
派人叫来敬颜的侍婢,知道新娘子仍在沉睡。
攸暨又是不满,我道:“着急催她作甚?过午开始梳妆也不迟啊,便教她多睡一会子吧。”
我让侍婢们退下,让她们再去检查一遍敬颜的吉服。池飞来报,道相王宫送来礼物,道贺敬颜今日出嫁。我拿过礼单,直接交给攸暨过目。攸暨匆匆浏览一遍,惊道竟比惠香出嫁时送的礼物多了三倍不止。
我道:“莫要忘了,陛下登基后赏赐给相王的宝物不可计数,又加五千户采邑,今总逾万户。虽说他宫中主仆上下近千人,可除去吃穿用度仍绰绰有余,而且孩子们也各有采邑。他现有无数余钱,给颜儿的嫁妆添彩不足为奇。他行事倒也公允,对她姐妹二人并不偏让,香儿产子之后,他不是也送了厚礼?”
攸暨道:“哦,是了。人道送了一批好物去了豆卢家,不过,当时大家都议是他为了补偿豆卢娘子。唉,我从来都顶欣赏豆卢娘子,阖宫里除了上官娘子便属她最富才学,且待人一向温婉可亲。她从前虽只是相王的妾,可我觉得,相王待她至今惦念,也是颇有情义了。”
他看不到我内心的变化,我两个月以来的努力全部白费了,我又产生了沉重的负罪感,因为我发现自己还亏欠着豆卢宁。我发誓从未想伤害她,可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渐渐的,我却亏欠了她!也曾想去豆卢家看望她,可我想现在的我大概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撇下攸暨,我和芷汀在府中漫无目的的行走,二人一答一问,细细过滤着敬颜的终身大事是否还有何处不妥。来在崇敏所居的院落外,芷汀提醒因忙碌我已有数日未曾过问崇敏的生活和课业,于是我们便进内寻他。
家奴引着来到他的房前,见他正悠哉悠哉的倚窗看书,只披了一件水色夏衫,他神情十分专注,想是站久腿累,索性轻跃坐在了窗框上,这一分神,才看到了我们几人,赶忙又跳下问安。
我笑问:“今日你二姐出嫁唐家,你可最是闲在的,何需早起?看的是什么书?竟如此入迷。”
崇敏双手奉上,百余页的洁白蜀纸,以结实的褐色麻绳沿右侧边密密缝合,昂贵与便宜的结合反倒有一股子质朴无华之感。首页自上向下有《龙筋凤髓判》五个大字,页角有’浮休子’三个蝇头墨字。
“乃张御使新作,详细记录了二京及外州的断案、刑判之事,无所不包,无所不奇,张御使的标注有理,颇有见地,儿阅后深以为好,尤其他主张公平之论,儿大为赞同,便以千金重谢请相王之婿薛郎誊抄了一本。”
我道:“年青人手不释卷,博闻广览,此乃无上益事。”
芷汀笑道:“公主,玩笑说来,这位’浮休子’与咱们倒也算是一位故人呢!”
崇敏好奇的问起原因,芷汀解释:“这张御使乃调露元年的进士,彼时尚未弱冠,听说他的试卷被赞为’天下无双’,且人也生的高大俊伟,宫人们都跑去前朝,欲一睹风采,我与公主便也去了,亲眼见后,的确是一位清秀文人,却实在算不得’高大’,我们便笑说,传言都是当不得真的。后来,他仕途平坦,却总也比不过他的文采,时人赠以雅称’青钱学士’,把他喻为成色最佳的铜钱,无人不爱。”
我道:“我曾听人道其喜记录当世奇闻逸事,有心编纂成书流传后世,不想,他对这断案判刑也如此热心。”
我把书还给了崇敏,他无不敬佩道:“刑事从来关系人命,甚至一家的兴亡、前途,若使人人都能读习此书,遇案时能小心推敲、再三核量,让天下再无冤假、错案,子民再无怨言,岂不益于陛下的江山?如此人才,合该重用。”
我道:“那,改日你便把这番话在陛下的面前也讲一遍吧,看他听也不听。敏儿,你这孩子秉性纯良,忠厚孝顺,难得又主张公平,他年出仕做官,必能泽佑一方百姓。”
芷汀微惊:“公主您。。。舍得让敏儿去外州做官?!”
我解释道:“怎会舍得?可,他年若是陛下做主,我也阻拦不得啊。好在陛下如今倒没有给他赐官的意思,还是继续安心读书吧。”
问了崇敏,知他方才未在自己房中用膳。
“过会子就该饿了,”,我接着又吩咐家奴:“你们现便去知会庖子吧,为阿郎准备早膳。”
家奴们应了,又询问崇敏的意思。
“哦,只备下鸭花汤饼和七返膏即可,我无甚胃口。”
“是。”
终于近了午时,府内外举目可见喜气洋洋的红色,道贺的宾客盈门,各色佳肴美酒冷饮小食流水般的端上,从未止息,家中这才有一种将嫁女的热闹气氛。武攸宜帮着攸暨在前堂招呼男宾,惠香赶回太平府在后堂陪同女客们说笑闲谈。我本也在后堂,可逢扬翠前来祝贺,为能清净叙旧,我便带她去了自己的书房。
相识几十年感情如姐妹般亲厚的女人们聚在一起,自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听说她的儿子承训已定下了亲事,我们纷纷祝贺。
我由衷高兴:“前两年陛下复位,多祚哥哥因功获封王爵,告家庙时,陛下只准哥哥与相王随侍左右,可谓无上殊荣,再过两年,你与哥哥又抱金孙,真可称喜事连绵啊!”
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我话声才落,扬翠的脸上却再无笑意,竟出现一丝惊恐。
池飞试探道:“公主并未说错话啊,你因何。。。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