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三年,春,正月己醜,赦天下,改元太极。
乙未,上御安福门,宴突厥特勤杨我支,以金山公主示之。加’户部尚书’岑羲同中书门下三品。
‘幽州大都督’薛讷镇幽州一十四年,吏民安之。未尝举兵出塞,虏亦不敢犯。与’燕州刺史’李进有隙,进毁之于刘幽求,幽求荐’左羽林将军’孙佺代之。
三月,丁醜,以佺为’幽州大都督’,徙讷为’并州长史’。
调令颁下的这一天,紫宸殿里气氛严肃,硝烟弥漫。李隆基一方出其不意推出孙佺,借机贬薛讷为几乎无权的一州副职,我们不曾防备。两方呈剑拔弩张之势。刘幽求用一个将军换得一方藩镇的兵权,这笔买卖做的实在划算,更尤其,那薛讷是薛稷的族人,是我们一个隐形的军事力量。
我从未见过薛讷,只从前曾听薛绍偶尔提及。三十年前的薛讷不过是城门郎,后升至’蓝田县令’,为官公正廉明,不惧酷吏、权贵。圣历年间,阿史那默啜领兵犯河北,武媚以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虎父无犬子,遂拜薛讷为’幽州大都督’,检校’左卫大将军’。依’燕州刺史’李进之言,薛讷在幽州十四年,从未主动出击突厥,亦未收复被奚人占据的营州,是为严重失职,理应罢为庶人或流放。
‘尚书右丞’卢藏用进言:“陛下,都督一职固然应重杀敌立功,可臣以为,薛长史保得一方百姓安。。。”
“卢卿!”,似乎不想听卢藏用说下去,旭轮的语气很不耐烦:“旨意已颁!”
鲜见旭轮如此严厉,卢藏用形容惴惴,当即噤口。
我道:“陛下,孙。。。”
“公主勿再。。。”
“陛下!恳请陛下允许妾把话说完!”
刹那间,殿中各人似屏住呼吸一般,安静的可怕,等待旭轮的答复。因为情绪激动,我甚至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旭轮淡漠的’嗯’了一声,我于是继续说:“藩镇兵马,肩负为君主开疆扩土的重责,薛慎言确有失职之嫌!而今圣旨已下,妾断不敢逆鳞求陛下收回御命。只不过,薛慎言镇守幽州十四年,深悉蛮夷的进犯时间、出兵策略,他又是将门虎子,家传渊源,犹不敢主动出击,蛮夷刀锋之利,可想而知!而孙麟德,据我所知,他少时因门荫入朝,常年在二京禁卫之中任职,真正的喋血沙场,他从未亲临。陛下,诸公,试想,这样的一位都督,难道会比薛慎言更为果敢善战?”
我的最终目的自然是想保住薛讷手里的兵权,可我也只能点到为止。心知旭轮根本无心军政,他不过是顺了李隆基一方之意,不想我们再起争执。如果他们执意如此,那么我也只能祝孙佺好运,上任后不要与进犯敌军正面对抗。
随着夏日的临近,暑热席卷了长安城,十之六七的婴孩染上热症,崇羡也未能幸免,下颌、颈部、腹背、大腿都长满了淡红色的皮疹,模样十分可怜。
崇敏才看一眼,便忍不住伏在武攸暨肩头呜呜痛哭,担心幼弟难愈。虽有医士再三向我保证五日内必消,可当娘的只要看不到孩子痊愈,万万是放心不下的。原本在摇床外围放置了一圈窖冰,却怕孩子感冒,便又撤了全部窖冰,自己跪在摇床旁,手执团扇不停的轻轻煽动,好给孩子的身体降温。
虽与芷汀、池飞定下了轮流照看崇羡的时辰,可即便她们在,我也很少离开,就连吃饭也在卧内,只想看到孩子。不过两天的功夫,竟累的有虚脱无力的感觉,甚至耳鸣数次。
晌午后,芷汀陪着崇羡玩耍。服下一盏补中益气的饮子,我躺下小憩片刻,却又很快从噩梦中惊醒,恰芷汀在床侧放水,慌的来安抚我。
我死死抓住芷汀的手:“我梦到我死了!我漂在空中,看着自己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而你们。。。你们都被李隆基抓住,你们在哭。崇羡也在哭,他要找阿娘,可我已经死了,再没办法抱一抱我可怜的孩子!”
芷汀抱住我,柔声劝说:“怎么会呢?我们都在你的身边,崇羡也在。”
想到孩子,我立刻推开了她,赤足跑下床,迅速拨开了两道纱幕,见崇羡正抱着一只瓦狗,晃悠悠的迈着小步子,试图走出卧房。高悬的一颗心彻底落回了原处,我却开始落泪。
“公主?崇羡身上的疹子已是半好。”
我哭道:“我是怨我自己!明明给不了孩子未来,当初却要把他生下来。我该怎么办!我不舍得连累这无辜的稚子!”
芷汀吓的花容失色:“公主说的是什么话!你都忘了吗?高宗和武后生前多希望您能有一个亲生的孩儿,崇羡是我们所有人的期盼啊。”
“阿娘!”
发现自己无法走出卧房,崇羡便反身回来了。看见我,他扔下瓦狗,急急的朝我走来,可他尚在学步,走的太急,步子不协调,没两步便摔在了地毯上。我本已动身想去抱他,却来不及接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摔倒。因为两寸厚的长绒地毯,孩子并不觉疼,四肢撑地,屁股朝天,咯咯笑着想站起来。我却觉得身体像是被千万根银针刺入一般,恨不能摔倒的人是我。
我情绪激动,突然蹲坐在地上,放声悲哭。
“公主恕罪!”
芷汀说着,一只手牢牢捂住了我的口鼻,耳语劝我不要吓着孩子。
这时,崇羡终于重新站起,继续朝我走来,可惜又是心急,便又摔倒,仍是未哭。我急忙擦去眼泪,迎上前抱起崇羡,心疼的轻吻孩子的脸颊。皮疹的确半好,但仍清晰可见。孩子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肚兜,绣样是一个很糟糕的皮卡丘,他很喜欢,总是用小手去戳它。
崇羡还在呀呀学语,词汇量并不多,我们依稀能听清几个词,其余的便只能靠猜了。
“哦,崇羡是想找哥哥呀,”,芷汀笑着逗他:“可哥哥在宫里呀,今日乃天子寿辰,阿耶和哥哥要去为天子贺寿。到了明年,崇羡就可以跟着阿娘进宫啦。”
明年?谁又知道明年今日我人在何处?或许我都不会看到下一个上元佳节。
崇羡明白崇敏不在家,于是便不高兴了,小嘴一咧,咿咿呀呀的发表自己的不满。我把崇羡交给了芷汀。
“你哄一哄他。”
端起芷汀给我喝的水,又从金匮里找出笔墨纸砚,拿到它们时,双手不由开始颤抖。定定心神,我慢慢将水倾入砚台,研墨,蘸墨,提笔,一气呵成。第一笔轻盈的落在纸上,泪也一滴滴落下,写了三个墨字,尽数被泪水打湿化散。只得撤去纸张,以袖拭泪,重新再写。
芷汀抱着崇羡正远远看着,似明白我写的是什么,不忍唤了一声’公主’,可见我意志坚定,遂不再多劝。我自己已是无路可退,但武攸暨还有孩子们并非没有退路,宜早不宜迟,我必须尽快准备,免得抱憾终生,亏欠他太多。
咸亨五年的盛夏,与他初顾,忘记是谁先看了对方一眼,一段注定纠缠不清的残缘就此结下。织成屏风金屈膝,朱唇玉面灯前出。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还记得李贤曾一边敲击象牙箸一边吟唱这首艳而不俗的爱情七言,却是错送了一对有缘无份之人。
成婚之前,我们恨不能用尽天下最毒恶的方法折磨彼此,只为报复对方夺走了自己的全部幸福;成婚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朝堂暗涌,明枪暗箭,我们都一起面对,他身上的伤疤,每一道,我都记得是为了谁。
被软禁于蒲州行宫的那些漫长深夜,我也曾凝视他的睡颜,心底隐隐庆幸有他一路不离不弃,情愿余生与他相守偕老。
我和他之间,究竟爱多还是恨多,走到这一步,谁也说不清。可事到如今,尘埃将定,我不能再如此自私,我不能再羁绊他。即便他不肯,我也要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
“。。。廿二载结缘。。。今已不合。。。想是前世冤家。。。见此分离。。。更莫相见。。。”
书写完毕,不敢多看一眼,放在一旁,又匆匆去写第二封信。终于搁笔时,天边出现大片的火烧云,奇异的变幻着各种似是而非的形状。我将写好的信件全部放入金匮,然后和芷汀一道站在庭院中观赏天赐奇景。
芷汀哽咽:“会后悔吗?你要明白,你再不会得到幸福。何必执意如此?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明白。三十八个春秋,认识他,放佛还是昨日之事。我当然会不舍,却不后悔,”,我含泪笑道:“我无法向你解释,我只能说,我不想等事情真的发生再追悔莫及。其实我和他,本就不该在一起的,你说呢?我没有下一个三十八年,他或许也不会有,何不尽早放手彼此?”
延和元年,六月,丁未,’右散騎常侍’武攸暨卒,追封定王。攸暨,士棱孙,天后从侄,自’右卫中郎将’娶太平公主。中宗时积官至司徒。沈静和厚,于时无争,专自奉养,故武、韦外戚之祸迭起,攸暨皆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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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unes里正好播放着《大明宫词》里面的《长相守》,催泪啊。喜欢迷情大唐之爱抑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迷情大唐之爱抑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