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病入膏肓之时,某个清晨,避着人,我曾跪在他的塌下,还小声的唤他一声’阿耶’。我求他不要死,我说我其实没有几个亲人。天子生养了我,可天子对我没有用过真心,而他则真正的懂我包容我,还教我迷途知返,使我不致蹉跎一生。他欣慰备至,劝我要理解父亲的不易,说自己给孙儿取了名,又说我嫁给房遗爱的确是委屈了我,怪自己没能教出一个出色的儿子给我做驸马。
因为房玄龄的死,我数日垂泪,一度萎靡不振,秋日里还大病一场。本以为房玄龄是我人生中唯一失去的重要之人,然而,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五天前,巡夜金吾抓住了一个犯夜禁的窃贼,而那万死恶贼所窃之物竟是我赠于辩机的玉枕!听闻消息时,我和辩机的故事已然成为长安街头巷尾的笑料谈资!性子一向温吞老实的房遗直风风火火的冲到了我院中,不顾我帝女的身份和皇室威仪,指着我的脸大骂我是房家最不堪的污点!
“不,国公,其实我。。。”
我想说自己早与辩机断了往来,而且房遗直兴许也是知道的,可房遗直却不肯听我任何解释。
看着我花容失色,房遗直忽然阴测测的笑了:“无所谓。陛下不至降罪于你,你还是我们房家的新妇,房家的恩典。至于那个无耻的僧人,他一死,这桩皇门丑事早晚还是会过去的。”
我不信:“辩机无罪!我们从前是两情相悦,如何陛下会赐他死!”
“呵,辩机已入死牢,”,他遥指大兴宫:“圣意如此!公主奈何?!”
“你等着!我要把辩机活着带到你面前!”
我立即回房梳洗,特意梳了惹人怜爱的愁来髻,想着父亲说过最喜欢看我穿红衣,便教婢女为我挑选一套正红色的十二破留仙裙。
值此时,有宫人到府宣旨,我忙又去接旨。双膝跪着,一瞬间,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凉了。哀嚎顿时不绝于耳,任何挣扎都徒劳无功。我瘫软在地,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军士们捆绑了服侍我多年的侍婢们押出房家。抗拒她们的结局,我甚至不敢去想父亲会赐她们怎样的死法。
我不禁相信了房遗直的话,父亲这次定要除去所有他认为抹黑皇室颜面的人,若我不是他的女儿,我也在列。泪水盈眶,我努力睁大双眼,手撑着泥土慢慢站起身。忽又奇怪,为何宣旨的宫人还不离开,他们的声音又冷又细,请我交出’辩机孽子’。
“不!”
我跑回卧房,却被他们拦住了去路,他们并不敢动手抓我,困住我在原地,自有人带着我那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孩子回宫复命。蠢钝怯弱的房遗爱不敢阻止宫人留下孩子,他不停的劝我息怒。怒?不,我哪里敢有怒,我只是怕,怕我的父亲处死我的孩子!
房遗直始终伫立在我的附近,冷眼看着悲剧发生又结束。他的眼光,得意而又毒恶,他恨不得我死。本想要弯下的膝就此站直了,我清楚这个注重家族声誉和自己官声的男人绝不会帮我,我只能靠自己。或许,我可以去求归晴帮忙吗?如果父亲不肯听我的解释,但她应是能见到父亲的。不,不好连累她。
【】
人们用天子的名义宣布我不受欢迎,可为了我的孩子和无罪的辩机,我不惜生死。我闯入禁宫,闯入曾给过我骄傲和父女亲情的立政殿,我跪倒在父亲御前。
因为震怒和疾病,他的脸色很不好,像是临死之前的房玄龄,一样的蜡黄无光,枯瘦难看。艳冠后宫的才人武氏宛然随顺的服侍在侧,帮他挑出朝臣们的奏疏,偶尔他会问她一句,她则由衷敬佩的称’是’,而我只能伏地不停的哽咽。
“陛下,”,喉嗓里的泪水渐渐疏通,我颤抖的卑微发声:“儿与那僧人早已斩断。。。”
“你知道,”,父亲终于放下奏疏,终于肯赏赐般的看一眼他的女儿:“这几年,阿耶长日心忧,承乾没了,丽质、明达。。。房卿。。。望月兴叹,偶尔会想起你,想起你对阿耶说自己是天可汗的女儿,恍惚间,阿耶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毬场,回到了沙场,看万马奔腾,看天下臣服于我!嫤纾,阿耶疼你,把你嫁给了房家,嫁给我最宠信最看重的臣下,比之丽质姐妹,阿耶待你可曾有过丝毫轻怠?!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给朕的报答竟是。。。竟是这奇耻大辱!你啊,你令阿耶蒙羞,令你的姐妹们蒙羞,令大唐蒙羞!”
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就此再不隐瞒,跪地向前,我指着自己对他说:“正因你把我嫁去房家!!!你只是感谢房玄龄为你立过的功绩!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蠢笨的房遗爱,只是看着他我都觉得恶心!我怎会甘心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而归晴。。。一次又一次,你把最好的男人赐给她,你是用了心的!你没有对我用心!房玄龄是个好人,他比你要关心我,懂我,他才是我的慈父!对辩机,他从没。。。“
父亲盛怒非常:“房玄龄为何不早呈告!该死的辩机!枉称净土沙门!玷污迦蓝宝刹!佛祖怎能容许你们的孽子来到这世上!”
心如刀割,我聚起开始溃散的精气,直面父亲的恶毒诅咒。
“不,阿耶,正是佛祖把孩子赐给了女儿,赐给了女儿余生的全部意义!而您,是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阿耶,当初是我勾引辩机在先!但他爱上了我,像爱至上佛祖一般的爱我!世上再没人能比他还要爱我!我们之间真的已经断了,辩机何错之有!”
“爱?!别为你们的淫/荡/无耻找这般神圣纯洁的借口!!腰斩!腰斩!”
最诚实的解释和哀求,他竟置若罔闻,怒吼着,命令才人武氏研墨拟旨,为辩机画下结局。及时住口,我不敢多说一字。心里飞速盘算,我安慰自己,也只能对不起辩机了,但我的乖顺听话却能救下我们的孩子,始终是父亲的孙儿,他不会如此冷血绝情。
“陛下。”。一个青衫中人在殿外请示。
“讲!”
“沙门辩机孽子已奉旨溺杀。”
“好!”
冷冽刺骨的北风,天空忽然飘下点点白雪,渐渐融入大地。干净的一方天地,肮脏无情的宫城。狭长宫道,半低着头,我摇摇晃晃的扶墙走着,人们纷纷避让,姿态卑谦,然而我知道,那一双双垂下的眼睛里必藏匿着对我的耻笑和不屑。
‘李世民,我恨你’。
最后留给父亲的话,泪干了,心也早已麻木,只留委屈。为什么一个与我无亲无故的房玄龄能包容我开导我,而与我血脉相连的父亲却要动用他无上的权力只为摧毁他的亲生女儿!既然我的父亲不怜我,那我以后又何需对他心存敬爱与崇拜?
对,这个刽子手本就不值得什么爱什么敬!为皇位,他杀过自己的同胞兄弟和他们的幼子,他甚至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为颜面,他夺走了我仅余的希望,他会不会自认对我已足够仁慈?
不,沉沦悲痛于事无补。昂首挺胸,我还是大唐公主,我要骄傲尊贵的活下去!我要去为辩机送别,感谢他曾那般诚挚的爱过我!我会牢记痛殇,报复所有给过我伤痛的人!无论他是谁!
不远处,出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李归晴,她注意着脚下的水渍,挺拔俊秀的薛瓘陪在她身侧,微笑着,为她压紧风帽,收回手,却又抚上她已隆起显怀的小腹,体贴备至。她于是侧目,二人默契相视一笑。他俯首对她耳语,她点头,他忽在她脸侧落下一吻。她红着脸,作势轻轻捶他。
多么美好的一对璧人啊,他们进宫是要去见父亲吧?告诉他自己怀孕的喜讯,抚慰他心上的道道伤痕。
就此止步,我站在风雪中,腰背挺的更直,等着幸福洋溢的她走到我面前。怨怒复燃,就算所有人都可以比我幸福,唯独她不可以!!尤其在我已一无所有时!明明从前她并不如我啊!!
“嫤纾。。。你。。。终是会过去的。”。她看着我,无不同情道。
心里泛起阵阵冷笑,曾几何时,我也用这种眼光看过她,当她说长孙皇后不在意自己时,当她失去杜荷无意偷生时。过去?不,我不会让它们过去,不会让你们过去。李世民不再是我的父亲,而你却是他的女儿。
我拥住她,我大哭大喊。绝望,委屈,最真实的情绪,最真实的话语,我也只肯对她一个人说。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不成?!”,我声音尖锐:“就在刚刚,阿耶溺死了我的孩子!他还要腰斩辩机!归晴,他是我们的父亲啊!”
李归晴眼中含泪,茜唇颤抖着,似乎想要安慰我,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我推开了她,并未用什么力气。薛瓘眼疾手快,单手环在她腰间,给她支撑,防止她滑倒受伤。
我也需要支撑,可谁又能给我支撑?我的爱人,现在会不会也把我看作一个笑话?薛瓘越是在意李归晴,我越是不许他们这般快活!我要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墙,让他们一生都不得彼此真心,即便被他们恨之入骨,我也在所不惜!我要的就是她不幸福!
我哭的若梨花带雨,凄惨至极:“归晴,你忘记杜荷了么?你忘记那惊鸿一瞥令你为之心心念念的男人了么?我记得他,我还曾去为他送别呢。贞观十八年,那天的雨好大啊,是不是?唉,你一定已忘了,你看你,和你身边的这个男人浓情惬意,你还要给他生孩子。他真的能取代杜荷在你心里的位置么?杜荷!杜荷!你说过’荷一生只归晴一人足矣’,可你看她呀,寥寥数年,她已然将你抛之。。。”
薛瓘的臂已高高扬起,眼中怒火似要将我原地化灭。我心中狂笑,成功了,我已经成功了,我的目的已然达到。
“不可!”。李归晴及时将我挡在身后,她伤心恸哭,一定是她自觉对不起杜荷。
“她是我的妹妹!叔弼,陛下已经抛弃了她,我不能再伤害她!”
我听了觉得很不顺耳,她实在是惺惺作态,推开她,我径直向前。从未如此轻松,我愉快笑着,回家为孩子和辩机准备后事。
一声惊呼,这一次薛瓘没能及时接住,任她重重跌坐地上,白嫩素手在粗砺的砖石上擦出一道寸长血痕。他疯了一般跪在她身边,把她拥进怀里,不教她的身体继续接触冰冷地面。他焦急询问她是否不妥,她脸上的惊色已被笑意取代,骤然又僵住,那明媚俏丽的脸上落下豆大汗水,紧紧捂住了小腹,无声的凝视薛瓘,连疼都喊不出。
我的人生,再没有任何亲人,也再不能被任何人救赎。
薛瓘的脸色骤然惨白,紧咬着唇,溢出一滴刺目鲜血,立即打横抱起了她。
最后的回眸一笑,李归晴和薛瓘齐齐看向我,一个痛苦不解,一个空洞却又藏着令我战栗的莫名神色。但我又有何好怕呢?只剩躯壳一副。
“姐姐,李归晴,”,我点去眼角的泪:“把你的幸福让给我一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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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公主
辩机
城阳公主
薛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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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