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1 / 2)

丁亥年的初春来时,距离那个寒冷的夜晚已过去了十五年,后来的许多年里,醇亲王府总算能够安稳度日。

老醇亲王奕譞向来低调谦恭,不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对皇太后懿旨有命必遵。其实极少人知道他这般行事的真实原因,其实他只是希望,自己收敛锋芒能够换来自己儿子在太后身边的安稳无虞。

所有年幼无知的孩童也都在摸索中慢慢长大,转眼已是十五年,常人家的孩子需要独自磨练摔打才能成长,醇亲王府的三个孩子亦是如此。

丁亥年的初春仍有寒意,醇亲王府内仍燃着炭盆取暖,炭盆被罩在鎏金兽红的炉罩内,漫着融融的暖意。载潋躺在涟漪殿的暖阁内翻了个身,朦朦胧胧睁开眼来看着窗外天色渐明,才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载潋身边共有三人——奶娘李妈妈自小哺育载潋长大,感情早已胜于旁人;静心则是一直教习载潋规矩礼仪的教引姑姑;瑛隐比载潋稍长几岁,是载潋身边的丫鬟。

“格格,已是卯时了。”瑛隐淡淡答着,载潋闻声却是大惊,猛然从床上坐起,质问道,“都卯时了,怎么还不叫醒我?!”

瑛隐缓缓踱步过去,拉开了载潋床边一层纬纱,道,“昨儿格格和姑娘们踢毽子玩得晚,福晋吩咐不必叫醒格格了。”

“额娘也作不了师傅的主啊!”载潋慌忙跳下床来,匆匆忙忙梳洗完毕后,连斗篷也不知披一件,就连忙跑出了暖阁去。

瑛隐拿了斗篷跟在载潋身后就追,静心方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道,“王爷和福晋是真疼格格,从小就让她和少爷们一起识字念书,可谁知!大家闺秀没学来,却越发像个男孩子了!”

李妈妈笑着摇摇头,道,“格格这是还没长大,将来自会懂得这些道理的。”

静心仍是叹了口气,想着昨夜里见的几位别府里的格格,不禁叹道,“格格都快满十六了,和别人家文静的姑娘比起来,总是最爱笑爱闹的那个!”

此时的醇亲王府前堂的鸿儒斋内,七爷醇亲王的两个儿子载沣与载洵,六爷奕?家的两个儿子载滢和载濬(jun 四声)正坐在阁内紧紧低着头,一言不敢发,更不敢看他们的老师——安师傅。

安师傅深谙四书五经及为人之道,多年来在京城名望极高,专门教习王公贵族家的少爷们,安师傅能威慑住那些公子哥儿,自有自己的为师之道,而他对迟到这样的事却是最为深恶痛绝。

“潋儿怎么还不到?”载沣低着头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载洵,极为小声地询问了句,却被安师傅听得正着儿,安师傅以戒尺狠狠抽打在载沣面前的梨木桌上,怒道,“载沣,为师可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载沣立时不敢再说一句了,低下头来乖乖认错,所谓严师出高徒,六爷奕?和七爷奕譞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才会为他们的儿子选择了安师傅教书。

安师傅将双手背在身后,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心中怒火已是无处发泄,直到门口出现一个纤细的身影。

载潋气喘吁吁地站在冷风中,脸上跑出两块殷红,头发也已有些散乱。她迈着大步走进殿来,正要跪下认错,却被安师傅一声厉喝道。“为师什么时候允许你进来了!”

载潋吓得一抖,连忙往殿外跑,跪在冰冷的台阶上低头认错道,“潋儿知错了,还请师傅原谅!下次潋儿再也不敢了。”

安师傅缓缓踱到载潋跟前儿道,“你知道为师生平最恨学生迟到,你却还如此行事,是否该罚?”

载潋低着头不敢说话,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正在为难之际,安师傅又道,“在为师眼里,你向来和那些男孩子无异,既然男孩子们迟到了要受罚,你亦是同样。”

“潋儿错了自该被罚…只是…”载潋低着头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不该开口,良久后安师傅才问她道,“你有什么原委?”

载潋匀了匀气息,才咬咬牙说道,“昨儿夜里额娘叫我陪着几位姐姐妹妹们踢毽子…额娘说,姐妹们难得来作客,才教潋儿多陪她们些时候…所以,所以才…”

“都是哪些姑娘?”安师傅忽然问道,载潋以为师傅理解了自己,忽抬起头来笑道,“有六叔家的若翾和若翙,还有桂祥舅舅家的静芬姐姐!”

还未等到载潋说完,安师傅已打断道,“那为师问你,她们当中可有谁要上学堂吗?”

载潋立时明白了师傅问她究竟有谁的用意,载潋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道,“并无一人。”

安师傅才道,“既然如此,你就当谨记自己与她们的不同,若你仍想在我门下求学,必当懂得守时为成万事之先。”

载潋含泪点了点头,道,“潋儿懂得了,请师傅…责罚!”

安师傅高高举起手中的戒尺来,载潋扭着头不敢看,将眼睛紧紧挤成一道缝儿,安师傅拉起载潋的手来,正要用戒尺责打,载沣忽然跪倒安师傅身后求道,“师傅!潋儿到底是女孩子,受不了这些的!”

安师傅忽放下手里的戒尺,转头对载沣道,“你既认为载潋是女孩而,不能受为师责罚,那你就领着妹妹回府吧,以后不必让她出现在为师的课堂上。”

“师傅!载沣不是这个意思…”载沣连连摇头解释,却看到跪在安师傅背后的载潋蹙着眉使劲朝自己摇头,载沣才说道,“潋儿既然错了,自当受罚,载沣不敢多言。”

载潋第一次在课堂上被打,当着自己的两个哥哥,还有六叔恭亲王家的两个兄长。载潋没有掉眼泪,手掌心却已经疼得麻木了,火辣辣的疼过后,只剩下一阵阵僵硬的麻木。

那天载潋握不住笔来,却还是勉强地撑到了安师傅讲完所有的内容。一直没掉过一滴眼泪的载潋待师傅走了后,扑进载沣的怀里大哭起来,载沣一着急就容易说不清话来,心里却是千言万语想说。

载洵知道兄长想说些什么,便安抚着载潋道,“师傅向来严格,我们都了解他的,昨日的事也不怨你,想来阿玛和额娘也不会怪你的。”

载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站直了身子来,噘着嘴对着手心儿吹凉气,过了半晌才道了一句,“疼。”

此时载沣和载洵才隐隐约约觉得,原来载潋也有娇气的一面,也不只是同他们这些男孩子一样的。

载洵抓过载潋的手来,放在自己嘴边吹着,道,“洵哥儿帮你吹吹就不疼了!”

载潋三人散了学堂便去给醇亲王及福晋请安,载潋在醇亲王面前不敢提自己挨打的事情,跪在地上听着阿玛教导了几句便跟着哥哥们去了,到了额娘房中才诉起委屈来,婉贞福晋见了载潋被打得红肿的手心一阵心疼,正要命下人去拿药,便听府里的管事苏先生来回话道,“福晋,老佛爷身边儿的人来了。”

婉贞福晋心头一惊,立时紧紧抱住自己的三个孩子,道,“谁?来做什么?”

“哎呦我的福晋啊您可别紧张!”说话间李莲英满面笑意地走进殿来,他规矩地为婉贞福晋行了礼,才道,“太后啊是想见载潋格格了,命奴才亲自来接格格进宫一趟。”

婉贞福晋一听此话更是紧张,自十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李妈妈将先天不足的载潋抱进府来,她便将载潋当作了自己的女儿,教她读书写字,还教她琴棋书画。

而皇太后虽是命载潋来到醇亲王府的始作俑者,却从来没有见过载潋,载潋更是从来都没有入过宫的。婉贞福晋和醇亲王最怕自己的孩子们被这些事情牵连,所以极少向他们提起皇太后与皇上的事情。

婉贞福晋努力地笑了笑,道,“辛苦李谙达了,若是皇太后想见潋儿,我亲自送她入宫就是了,何至于辛苦谙达这一趟。”

李莲英仍是满面笑意,道,“太后啊,喜欢载潋格格喜欢得紧,虽是从来没有见过,单是听静芬格格和太后讲,太后就欢喜得不得了了!今儿个说什么都想见格格一面儿呢!”

婉贞福晋自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载潋入宫,他最终只是道,“那就辛苦谙达一路上照顾潋儿了。”

李莲英弓着腰应话,又对婉贞福晋道,“格格好福气啊!今儿皇上也要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说不准格格还能见着皇上呢!”

李莲英哪里想了那么多,只是随口这样一说,恭迎着婉贞福晋而已,然而他的一番话却忽惹得婉贞福晋失了神,婉贞福晋睁大了眼睛问他道,“谙达说谁…?!”

“自然是万岁爷啊…”李莲英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之失,想起皇帝和醇亲王府这一段渊源,连忙住了口,他见婉贞福晋忽然红了眼眶,忙颔首道,“福晋先再嘱咐格格几句着,奴才跟外边儿等着。”

李莲英退出去后,婉贞忽然一把将载潋拥进自己的怀里,声泪俱下道,“潋儿!你能见着他了…”

从前醇亲王夫妇从未对载潋说过她还有个长兄,便是当今的皇帝。

载潋一头雾水,问道,“额娘,见到谁?”

婉贞福晋擦了擦眼泪,望着面前的载潋道,“没什么…额娘方才有些难过,额娘只是…太久没见过他了。”

载潋随李莲英入宫后,载潋遥望着紫禁城内一片静默无言的威仪,忽然觉得哆嗦了一下,她冷得紧了紧自己的斗篷,又立即追上了李莲英的步子。

“格格见了太后,可要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请安啊,千万不可有半个差错!”李莲英嘱咐载潋,载潋却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莲英引着载潋进了太后往日里起居休息的储秀官,载潋跟着李莲英,站在正殿之外,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载潋壮着胆子探头进去看了看,看见一个和额娘年纪相仿的妇人坐在最中间,周围围了许多载潋眼熟的姐姐妹妹们,皆是往日里载潋见过的,有些却又叫不出名字来。

李莲英含着笑,颔首站在门口道,“回太后,醇亲王家的载潋格格到了。”

里面的妇人笑得正欢,听了回话忙道,“莲英啊,快领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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