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1 / 2)

皇帝大婚是日午刻,皇太后赐戏于漱芳斋,那日进宫的所有王公大臣皆至漱芳斋用午膳,陪同皇太后观戏。

醇亲王一支被赏陪同皇太后于漱芳斋前殿观戏,当载潋跟着自己的哥哥们经过御花园时,只见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尚好,她的心绪一时都被抽离,回到正月十五那个自己跟在皇上身后赏梅的夜里。

那天夜里的月光很干净,落在园子里的积雪上,像是宝石在泛着晶莹的光。那天的载潋仍无忧无虑得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跟在皇上身后跑,载潋恍惚间想起那天皇上的一句话,“朕觉得潋儿就像冬日里的梅花,和其他春天里开的花都不一样。”

那天的载潋忙着将花瓣上的积雪都吹散,看着飞舞漫天的雪花呵呵笑,完全没懂皇上的意思,今日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冬日里的花再卓尔不群,也是等不来春天的。

载潋低着头,再不去看惹自己难过的梅花,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匆匆穿过御花园,进到西侧的漱芳斋内。

载潋此时才抬起头来,见漱芳斋内前后两殿有穿堂相连,东西配殿共五间有游廊贯穿,戏台建于汉白玉的石阶上,尖顶为黄琉璃瓦的重檐四角攒尖顶,第一层戏台上的房檐卷翘,仿佛欲飞冲天。

前殿共分明间、次间两室,醇邸被列于前殿次间,明间只设皇太后、皇上两人观戏座。明间、次间只以镂空的落地花罩分隔,载潋跟着载沣在阿玛身后的席间落了座,见六叔恭亲王一家与庆郡王一家也在前殿席间落了座。

今日皇后凤舆至乾清宫时,载潋曾跟着载振和载泽观礼,此时载振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醇邸席前,见了载潋的面便道,“潋儿啊!我大早上的还带你到人群前面去观礼呢!这会儿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载振的目光上下跃动着,打量着载潋身上每一个角落,今日是皇帝大婚,载潋出门前格外精心地梳妆打扮过了,载振看见载潋乌黑的眼睛抬起来望着自己,笑意中更添了觊觎,又笑道,“潋儿啊,每天都跟着哥哥们多没意思!去我们那边儿玩会儿,给你看你好东西!”

载潋看见载振满面不怀好意的笑,便蹙着眉摇头道,“不用了!我就喜欢跟着我哥哥们!”

“诶!走吧走吧……”载振说着便上前来拉载潋,“我都说了,我那儿有个好东西给你看!哥哥什么时候不能见啊!”

载潋烦厌地推载振,惹得载振一阵尴尬,醇亲王奕譞作为长辈不好开口说些什么,载沣便最先开口制止道,“载振,我妹妹既然不愿意,你又何苦强求她?更何况今日是太后给咱们赏戏看,自该按着各府分坐,潋儿怎么能去庆邸那边儿坐着呢?”

载振心里一阵气不过,认定了载沣是靠着自己阿玛是亲王的名分压自己,便不快道,“那是啊,她是亲王家的女儿,哪能去我们郡王府坐着受委屈啊!”

载沣一听载振话里酸溜溜的意思,心里又气又恼,明明是他先来招惹自己妹妹的,现在又在这里暗讽自己小气。

载沣正气得不知说什么,却听身后席间仍坐着的载涛笑道,“我也是我阿玛的儿子,还不是得到贝子府里去长大?那都是太后的意思,潋儿在醇王府,那也是太后的意思!载振,你今儿是在质疑太后的权威吗?”

载沣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却被载涛一番话解了围,载振本气冲冲地讽刺载沣小气,却被载涛说得一句话也不敢回了,他结结巴巴地硬撑道,“我我我……我哪儿有这个意思啊!”

载涛听了也不再理他,只是坐在席间看着他笑,载振一阵窘迫,左右环顾一番后也不敢再纠缠下去,只得跑回了自己席间去老老实实坐着。

载涛见载振走了,才往载潋身边凑了凑,见她一脸阴沉便逗她笑道,“我妹妹这脸都快黑成煤球了!”载潋嘟着嘴生气,猛地抬头来拍了载涛一巴掌道,“你什么意思啊!没太后的懿旨,你们就不要我了是吧?!”

载涛见载潋终于跟自己说话了,嘴上咯咯直笑,躲着载潋打自己,笑道,“我才是不敢有这个意思呢!你说,要是你不在,我们仨一天天干瞪眼说什么呀?”载涛瞥了瞥这会专心吃桌上点心的载洵,还有坐在前面恭恭敬敬听阿玛说话的载沣。

载潋忽然被载涛逗得笑出声来,道,“你们仨不是昨儿晚上还背着我在书房里开会吗,这会儿又来骗我了!”载涛忽憋住了笑意,看着怒气已经消了一半的载潋又道,“那还不是为了你啊,要是为别的事儿,我早回房睡觉了!”

说完后载涛又忍不住咯咯直笑,载潋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最能说会道,把载沣的话恨不得全抢了,她每次生气都能被载涛逗笑了,载潋便仰起头去笑了笑道,“好吧!就算你刚才你那话是为了帮沣哥儿解围,不是真要赶我走的意思!”

载涛点了点头,道,“那是啊,我要是舍得你走,刚才也不赶载振走了!”

载潋正和载涛打打闹闹地笑着,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高唱,“皇太后、皇上驾到——”载潋和载涛忙都收敛了笑意,低头理平了衣裳,跟着阿玛额娘站起身后跪倒,口中恭迎太后皇上道,“奴才恭迎皇太后、恭迎皇上。”

载潋此时在地上跪着,看到晶黑理石地面上映着自己的面孔,耳边步摇摇摇晃晃地往脸颊上甩,心里一阵阵忐忑,自从自己出了宫,就再也没见过皇上,今日还是出宫后第一次近距离再见皇上。

“都起来坐吧。”皇太后低声道了一声,殿内殿外漫无尽头的王公大臣们便道,“谢太后!”声音震耳欲聋一层层传到殿内来,载潋跟着载涛从地上爬起来,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

载潋此时也不同载涛玩笑了,她努力侧着脸向旁边的明间里瞧,只想看清楚皇上究竟坐在哪儿。载潋瞧见皇上换了一身装束,却仍是一身朱红色的吉服,今日连皇上太后用的茶盏都换成红色的了,她远远一眼望去,所见之处全是一片红,看得让她眼花缭乱。

此时外间的戏已开锣,载潋却没兴趣看,她一直隔着载沣向皇上在的明间里瞧,惹得载沣以为载潋是在看自己,脸上不禁一片绯红,结巴道,“潋儿啊,我我…我这脸上有什么啊?”

载潋此时才恍惚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向着载沣的方向看,便含了一丝羞意道,“我没看什么,没看哥哥!”

载潋笑着回过头来,拾起桌上盘子里的一块芙蓉糕吃,才咬了一口,就听载沣闷闷地在一旁问道,“那你看什么呢?眼神都看直了。”

载潋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默想着,原来自己看皇上的眼神竟是那样认真,认真到看他时眼睛里就容不下别人。

载潋一时没回话,载沣便将她的心思猜透了大半,载沣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载潋只怕别人听见,又劝她道,“潋儿!你不是说过,不会存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吗?他是皇上!……”

载沣刚说至此此处,载潋便已不爱听了,她转头不再听载沣的话,气冲冲地扔下手里的半块点心,气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又来说这些!”

载潋还和载沣堵着气,醇亲王奕譞已示意载沣领着弟弟妹妹们去恭贺太后皇上大喜,载潋心里再不舒服,也只得跟着载沣一起去了。

穿过明间与次间之间那道落地垂花罩,载潋才敢缓缓抬起眼来,见皇上身着一身朱红色的吉服,端坐在皇太后右侧,手指上打着点儿听外间唱戏。

载潋也不敢看皇上的脸,便急忙低下了头,她接过太监手里一杯酒,跟着三个哥哥跪下恭贺皇上大喜道,“奴才恭贺太后、皇上大喜,惟愿大清子嗣绵长,江山永固!”

此时皇太后不说话,载潋只听得皇上道了一声,“好!”

载潋微低着头不能看皇上太后的脸,此时却从余光中看到皇上站起了身,从高处的座位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自己和三个哥哥面前。

皇上最先走到载沣面前,扶了载沣起来,同载沣一同饮尽了杯中的酒,而后又亲自扶了载洵起来。等皇上走到载涛面前时,忽宠溺地捏了捏载涛的脸蛋,笑道,“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载潋听了以后只觉得心里沉沉地发酸,皇上自从离开家进宫,就再没有体会过兄弟间的亲情了,这么多年来皇上无从得知弟弟们的近况,只有在年节上能见上一面,才会觉得一转眼弟弟们就长大了。

等皇上走到载潋面前时,载潋才缓缓抬起头来,举起手里的酒杯来道了一句,“奴才恭贺皇上大喜!”载潋正想抬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皇上却忽握紧了载潋的手腕,淡淡道,“潋儿还小呢,别喝酒了,换杯茶来吧。”

载潋忽抬起头来望入皇上的眼眸,怜爱的目光在他透彻的眼眸中闪烁着,载潋心里有千言万语就在此刻想说,却最后都化为烟尘了,载潋低头轻声笑了笑,而后抬起头来爽朗高声笑道,“回皇上!奴才不小了!皇上大喜之日,奴才一定要以酒敬皇上!”

载潋望着皇上迟疑的目光,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是载潋第一次喝酒,只感觉烈酒在舌尖刺激着她的感知,又在喉咙火辣辣地发烫,虽是将酒饮下在肚里,却像是直接冲上了头。

载潋紧紧闭着眼摇头,直到酒水在口舌间留下的火辣渐渐消失,她才缓缓睁开眼来,意识到自己都被辣出了眼泪。载湉疼惜地望着载潋,仿佛能看懂了载潋一定要喝酒的心事,就像他后来也明白了为何载潋那日出宫会不辞而别。

“起来吧。”载湉此时才淡淡开口,伸手将喝得头晕目眩的载潋拉了起来,载湉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尽了,将杯子倒过来给载潋看已是一滴不剩,而后便将杯子扔在小太监手里的托盘上,转身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此时载潋只感觉自己晕乎乎的,脚下像是踩着棉花,眼前的人也都开始在空中跳舞,走路时直打转,幸好载涛在她身后将她拉住了,才把她带回到醇王府的席间。

“皇上都说不让你喝了,还逞什么强啊?”载洵埋怨载潋道,顺手道了一杯茶递过来道,“喝了能舒服点,以后可别再喝酒了!”

载潋笑呵呵地推开载洵的手,看着远处的皇上在自己视线里上下晃动,想到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今夜就是她洞房花烛之夜,忽哽咽着笑道,“喝醉了才是能舒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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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仍旧是锣鼓喧天,台上名角儿粉墨登场,漱芳斋内的小院里喝彩声连天,众人笑着叫着,仿佛今日已是天下大喜之极。载潋透着殿内的玻璃看窗外的戏台,只感觉眼前升起雾来,她拿过自己的酒杯来,又将杯子里倒满了酒一口喝下。

载潋立时感觉殿外的欢笑声都远了,她才愣愣地笑出声来,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自己不必伪装,能将想说的全都说了,可她又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自己偷偷藏的心思注定是不能见人的。

无论他是皇上还是自己的哥哥,她的感情都无法从心里拿出来与人分享,更无法亲口告诉他。

载沣见载潋又自己偷着喝酒,打掉她手里的酒杯低吼她道,“喝多了更难受!怎么不听话啊?”

载潋呵呵地冲着载沣笑,以为载沣那一句“不听话”是指自己那明明清楚所想是不可能的,却又难以自控的心事。

载潋笑着笑着又哭,只是她那隐忍的哭声在殿外的锣鼓喧天中早已消匿无声了。载潋道,“放心吧沣哥儿!我什么都不会做……”

此时殿外忽下起小雨来,滴滴答答又密密麻麻,那是光绪十四年第一场雨,落在尽显人间繁华的紫禁城中,平添了空气中湿润的气息。载湉见殿外下起雨来,忽站起身就向外走,太后看戏看得正在兴头上,便问,“皇上去哪儿?”

载湉只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微微回首道,“儿臣出去透透气。”载潋此时晕得迷迷糊糊,却也不再刻意压抑自己了,她看见皇上一个人出了前殿,便起身也跟了出去。

殿外站着无数没有自己席位的大臣宫人们,载湉方走出去,那些人便颔首向后退了一步,载湉只感觉心里累极了,全世界都为自己而庆贺,却唯独只有自己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载湉想不到今日还会有谁是与自己相同的,他放眼望去所见之人都挂着最喜气的笑脸,谁又能懂他不能诉说的心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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