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载湉才刚回了养心殿,额头上的冷汗没有退尽,便又想起方才在储秀宫太后大发雷霆的模样,载湉此时合起眼来,仿佛仍看见自己的生身父亲醇亲王奕譞跪在地上哭诉的场景。
他双手颤抖地捡起御案上阎敬铭请停修颐和园工程的折子,泪眼朦胧间只感觉周身都用不上力来,气血都堵在心口,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户部已称无款可拨,可太后却不顾国家负荷过重,执意要将颐和园工程进行到底,他这个一国之君,作为太后的“儿子”,却不能应允阎敬铭所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太后革职留任。
载湉狠狠将御案上高高一叠请求停修园子的奏折甩到地上,气愤地怒吼,这是他唯一能寻求的发泄方式。殿外的小太监听到殿内的动静,忙跪地颔首,丝毫声音也不敢出。
载湉倒在养心殿窗边的榻上,他倒在榻上默然流着泪,恍惚间又想起来方才在太后储秀宫的情景——
太后端坐在窗下边的榻上,手边摆弄着一只青花瓷的茶盏,茶香从杯盏中飘逸出来,却无法冷却在场人们紧张不安的情绪。
载湉就坐在太后左手边,隔着一张茶案,他望着自己的阿玛醇亲王奕譞愁眉不展地走进殿来,李莲英为他摆了凳子以后,才敢战战兢兢地落座。
太后兀自忽视了在场的阎敬铭和翁同龢,只问醇亲王奕譞道,“七爷啊,园子的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奕譞惊惧地抬头望了望太后拨弄茶案上一盆水仙的手,纤长的护甲在太后手上熠熠生着光,耀得令自己睁不开眼。
奕譞敛了敛自己的心神才诚惶诚恐回道,“回太后的话,资金不足,园子的工程还是有些耽误了。”他的话音尚未消逝在储秀宫正殿的内暖阁里,太后已扬起自己锋利的目光来,扫过醇亲王奕譞与在场其他人的面孔。
太后收回自己拨弄花草的手来,狠狠按在手边的茶案上,立时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磕碰声,暖阁里沉寂了良久,太后才开口极为不悦道,“我说七爷,不过是修个园子,又不是什么棘手的朝政大事,你至于和我一再地搪塞拖延吗?!”
奕譞一阵心惊肉跳,不敢抬头看一眼太后铁青的脸色,他立时抚平了衣袖跪倒在太后的脚下,低着头半晌只道了一句,“奴才不敢搪塞太后!只是资金不足,奴才也无能为力啊!”
奕譞此时只听到储秀宫偏殿里几只太后养的喜鹊在叫,风卷着砂砾敲打在窗子上沙沙地响着,除此以外再无声音。
奕譞额头上的冷汗一层一层渗出,顺着脸颊落在地上,他也不敢抬手去擦一下。
“亲爸爸,资金周转不开,七爷也没有办法,还请亲爸爸息怒。”皇上此时才为自己的父亲开口说了一句话,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阿玛跪在自己的脚下,冷汗出了满满一额头。
此刻太后才将目光敛回来,落在皇上的脸上,她轻轻笑了一声,阴冷而令人不寒而栗,太后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醇亲王奕譞,随后道,“七爷,既然皇上替你说话了,你就起来吧。”
奕譞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却再也不敢落座,他尚未站稳,已听太后忽笑道,“我啊,就是怕有的人儿子做了皇上,就放不准自己什么位置了,胆子也大了!”
醇亲王奕譞此时听到太后如此说,只感觉五雷轰顶一般,这许多年来他不插手朝政,谦虚谨慎做人,无一日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为的就是消除太后对自己的忌惮疑心。
他颤抖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向前挪了两步,爬到太后的脚边狠狠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当真不敢啊!奴才无时无刻不告诫自己和家人,今日所有皆太后所赐!奴才和家人纵然是死,也难忘太后隆恩啊!丝毫不敢僭越身份啊!”
此时太后听醇亲王语气里尽是哭腔,忙笑道,“诶呦,七爷快起来吧!我随口说的话,七爷怎么就吃心了?再说了,七爷和家人哪能死啊?就算我舍得了,皇上还不舍得呢!”
此时醇亲王跪在地上已站不起来,李莲英和身边几个小太监上前来才费劲地将他搀扶起来,扶到太后面前的圆凳子上坐下。
载湉看至此处已再也忍受不了,他站起身来跪倒在太后面前,极为认真道,“亲爸爸,七爷所说没银子的情况是事实,阎敬铭所请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啊!颐和园工程已是靡费甚多,百姓负担过重,国家步履维艰,还请亲爸爸体恤下情!”
“好啊,皇上说得好啊!”太后忽冰冷地望着载湉笑,她的目光又扫过醇亲王奕譞和阎敬铭,最终抑制不住自己的暴怒,怒吼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江山社稷!好啊……你们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难道我要毁了江山社稷不成?!”
载湉猛然从自己的回想中惊醒,他耳边仿佛仍回响着太后声嘶力竭的怒吼,眼前仿佛还能看到醇亲王奕譞如坐针毡的模样。
后来翁同龢奏请停修紫禁城至颐和园路上的戏台、龙棚、牌楼、经坛等点景工程以缓解户部拨银的压力,可阎敬铭却直言只有彻底停修颐和园工程才能真正缓解户部压力,不然如牛重负就只减轻了九牛一毛而已。
太后盛怒之下将阎敬铭革职留任,载湉心痛却又无力,他不能阻拦盛怒的太后,也不能允准请求停修颐和园工程的折子,因为他作为一国之君,以“孝”治天下,为太后修葺颐和园以供颐养天年,正是他尽孝的表现,他又怎么能停修工程呢,如此一来,他已是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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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跟着哥哥们用完了早膳,便追着载涛问究竟怎么用照相机,载涛请了外面的照相师来进府,给他们兄妹四人拍了一张合影。
载潋被相机闪现的巨大火光吓到了,正要躲便听照相师从黑布底下钻出来冲他们四个人笑道,“少爷格格们笑得真好看,这张照片洗出来肯定好看!”
载潋激动地不敢相信那个“黑箱子”就真的能将自己的影子留下来,便问道,“师傅,我什么时候能看到照片啊?”照相师边整理好了载涛买的照相机,边对载潋道,“格格您别急!等照片洗好了,我亲自给您送到府上来!”
照相师走后,载潋忽有些若有所失,她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命王府的丫头们将照相机收好了,送回了自己房里。
瑛隐出来陪着载潋在王府西花园里散步,两人走到后山的回廊上,载潋掸了掸回廊上落的灰,便坐下开始望天。瑛隐见载潋不愿意说话,和往日都不一样,便关心问道,“格格有心事?”
载潋转头望着瑛隐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方才照相,哥哥们一直说是兄妹的合影……”瑛隐听不懂载潋的话,便歪着头想载潋究竟是为了什么失落,半晌后还想不明白,便又问道,“本来就是兄妹合影啊,格格您的意思是……?”
载潋忽笑出生来,她摇了摇自己垂在回廊边缘的腿,双手撑着座子,仰头看天上的太阳时隐时现,轻笑道,“是我痴心妄想了,他是谁啊,我又是谁啊……只不过偶尔能仰望一下罢了。”
“潋儿怎么在这儿?”载潋忽然听到载沣的声音,便忙地站起身来,颔首福了身道,“是哥哥来了。”载沣见载潋规规矩矩的模样不禁失笑道,“快起来吧,你这样我都不适应了。”
载潋嘟了嘟嘴,跟着载沣在他身边落了座,才道,“我是怕了阿玛了,下次再看见我和你们闹,还不得让我去跪祠堂啊。”
载沣此时爱意浓浓地看着载潋笑,抚了抚她耳边几缕零碎的头发,道,“我还不是天天喊着要罚你,你看我有过吗?”
载潋听到此处才笑出声来,却听到瑛隐站在身边也跟着笑,不禁转头问她,“你笑什么?”瑛隐也不隐晦,便道,“奴才看见少爷了,高兴。”
载潋听得一头雾水,看见载沣有什么可笑的?最循规蹈矩,最无趣的人就是他了。载潋正暗暗想着,已听载沣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瑛隐你下去吧!我和载潋还有话要说。”
瑛隐笑盈盈地给载沣行了个礼,便轻快地从回廊上跑下山去了。载潋此时才盘问载沣道,“沣哥儿!这怎么回事啊?!我房里的丫鬟,看见你笑什么啊?”
载沣此时脸上已是绯红一片,摆明了一副不想和载潋解释的样子,耐不住载潋软磨硬泡,他才敷衍地解释道,“你进宫那会儿不是只带了静心吗,瑛隐就留下了。后来我去你房里派人给你收拾东西,好给你送进宫去,就在你房里遇见她了,我和那丫头多说了两句,觉得她挺机灵的。就没什么了!”
载潋将信将疑地信了载沣的话,只是她觉得瑛隐向来稳重,今日举动实在是奇怪。
只是载潋来不及细想,她望着天上的太阳渐渐从厚重的云层之后探出头来,将温暖的光辉洒满了人世,忽笑道,“真好,又能看见他了。”
载沣侧头问道,“看见谁?”载潋只是自顾自地轻笑,而后只道,“沣哥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载沣望着载潋笑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柔软了起来,便道,“你说吧。”
载潋转过头来望着载沣,嘴角边的笑意更浓烈起来,“哥哥能不能想个办法,带我进趟宫?我想带着相机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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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沉了,载湉才将今日令他焦灼的政事理清,敬事房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后宫妃嫔的绿头牌来让皇上选,载湉扫了一眼三个名字,心里只觉得今日太累了,便道,“朕今天歇在养心殿了。”
载湉的话音还未落,敬事房的太监已跪下恳求道,“奴才求皇上了,太后那边催问得紧,皇上就可怜可怜奴才们,去皇后宫里坐坐吧!”
载湉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反感与逆反,他愤怒于自己的每一件事都要有人来监视催问,当初自己选皇后时就不能自主,今日他已做出了让步,已经册立静芬为皇后,而如今太后还不肯作罢,还要逼迫他多去和皇后相处。
载湉狠狠地点了点头,口中高声道,“好!好啊!”他随意瞥了眼皇后的绿头牌,只将那块绿头牌忽略,极为随意地从另外两块中用力翻起一块,甚至连上面的字都没有看清,就狠狠摔在太监手里的托盘上,高声道,“好!现在你满意了吧!”
敬事房的太监自然一句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跪着托住手里的托盘,一步一步向后往外退。那小太监一直走到殿外的灯光下,才将目光落在那枚被皇帝翻起的绿头牌上,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景仁宫珍嫔”五个字极为赫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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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