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载泽的马车里,一言不发地随着他往回走,她此时所有所思所想都系在皇上一人身上,她既担心又害怕,不知道如果回府后正撞见皇上和太后到府里探望阿玛该怎么办,额娘一心偏护皇上而让自己进宫撒的谎、挨的打是绝对不能让皇上知道的。
马车外渐渐起风了,风卷起马车两侧薄薄的帘子,将空气里弥漫着的沙尘往载潋脸上扑,载潋抬手要去擦脸上的沙土,却在触碰到自己脸颊的一瞬间将手迅速抽回了,因为脸颊上传来的切肤般的疼痛让她立时放弃了想要擦净脸的想法。
载潋仍旧默默的,什么也没有说,她放下手后便将手搭在自己膝盖上,扭着头去瞧被风卷起的帘外的世界,她只见窗外一片昏天黑地,一点也瞧不见太阳的影子,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向回赶,推拉着板车叫卖生意的小贩们也急着向回走,车上插着的两面旗子也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载潋只感觉手脚冰凉,她知道这样的天色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她也知道自己阿玛如今已病重了,却也不敢立时赶回府里去去瞧阿玛,因为此时太后和皇上也在王府里,担忧与害怕的情绪来回煎熬着她,她心里所有的疼痛已让她忘记了肌肤上所有的疼痛。
载潋轻轻叹了口气,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垂下头去望着自己手腕上一对水沫子手镯发怔,她瞧着这对自己满十岁时额娘亲自套在自己腕上的手镯细想,不知为何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这种稀奇蹊跷的想法:“若没有皇太后…若这天下是皇上一人全权说了算!那她与额娘、与阿玛!与所有想保护皇上不受伤害的人,就再也不必苦受煎熬!”
载潋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想到此处时眼泪竟也变热了,她抬起头来复又望着窗外的一草一木,她知道世上从没有如果,皇上不可能再回到王府,不可能继续过他原本该拥有的闲情逸致的王府生活,若想要他过得好,就只有帮助他改变现状。
载潋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载泽却一直侧头凝视着她,他看到载潋脸上一道道又红又肿的掌印瞬间感觉心如刀绞,他方才将载潋想要以手去擦净脸上尘土的样子都瞧在了眼里,他知道载潋怕疼,于是从衣袖里取出一条极为细软的冰貂绒的绢子来,轻轻抬手替载潋擦去了脸上沾染的尘土。
载潋仍未回过神来,载泽却已笑道,“你不要乱动,一会儿又要喊疼了。”
载潋后知后觉地将自己所有的思绪都中止了,她缓缓地将头抬起来,望着一直坐在自己身边静静陪伴的载泽,她静坐在原地,任凭他用绢子将脸上的尘土都擦净了,而后才努力掩盖住自己声音里的哽咽,道,“泽公,谢谢你……”
载潋知道载泽不喜听自己说谢,可这一次她还是要说,自从皇上大婚以后,载潋被搅在许多宫廷纷争中无法脱身,她变得不敢再轻易相信什么人,她也察觉到,身边除了家人,能以真心待自己的人寥寥无几,可载泽却属其中。
载泽这一次没有打断载潋说谢,他仍旧认真地替载潋擦脸上的沙子,随后收起手里的手绢笑道,“潋儿低头想什么呢?眼神都直了。”载潋愣了片刻,她想起刚才自己脑海里的想法,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别人说明,因为纵然是她自己,想到自己刚才脑海里闪过的想法还会心有余悸。
于是载潋轻笑道,“没什么,是只些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荒唐念头,忘了就罢了,免得说出来还惹泽公笑话我。”
载泽也只是轻笑了一声,不再勉强载潋继续说,他替载潋擦净了脸,便将衣袖都理平了,他扭头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黑沉沉得令人压抑不安,他知道近来醇王府上下都因醇亲王病情的事焦虑难安,便安抚载潋道,“一会儿我同你一块儿进府去瞧瞧吧,看看王爷的身子是不是也好些了。”
载潋领会载泽的好意,却没办法答应载泽的请求,因为若是同载泽一起遇见了皇上,她又不知该如何说,更担心载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将她今日进宫的目的说给皇上听。
载潋内心左右为难,又不知道该想什么样的理由拒绝载泽,还没想出来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太平湖畔的开阔处,前面驾马的小厮转过身来掀起帘子回道,“贝勒爷,咱这就到了!”
载泽见载潋半晌也不说话,以为她只是因为近来醇亲王病重而心情低落,便也没有多想,听着小厮说已经到了,便先一步跳下来马车,转过身来要扶载潋下去,却见载潋犹犹豫豫不肯下来,不禁好奇问道,“潋儿今儿怎么了?往日里到家了可都不用人请的啊!”
“泽公…”载潋见醇王府外一盏大红灯笼上的“醇”字已映入了眼眸,心里知道没法再拖了才缓缓开口道,“泽公,我是担心阿玛!可我…这会儿还不想回去,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到你府上去坐坐?等会儿我就回来!”
载泽自然欢迎载潋去府上做客,可他却觉得今日载潋奇怪得很,便没一口答应她的请求,而是轻笑了一声,反问了一句道,“你到底怎么了?家还不敢回了,是不是你哥哥欺负你了,要是他们几个,我替你出气去…”
载泽还没说完,醇王府门房外通传室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跑出来请载潋进去,道,“格格诶,您可回来了,太后和万岁爷都到了,万岁爷还到处问您怎么不在呢!王爷也想见您,您快着点儿吧,可别难为奴才们了…”
载潋一面担心阿玛,一面又怕见到皇上,内心无比焦虑纠结时,载潋竟看见到皇上身边的王商跑出来,请自己道,“格格,奴才请您安了,万岁爷急着见您呢,王爷有话吩咐,您快着点儿吧!”
载潋听到这里,心里一横就要进府去,她想着不能让皇上和阿玛瞧见自己脸上的巴掌印,便深深低着头向府里走,却不偏不倚地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人,载潋正捂着头向后退,想抬起头来看看究竟是谁,却已听到皇上掷地有声的声音传至耳畔,“王爷病得如此重了,你怎么现在才回府?!是你叫朕安心回宫去的!你现在这样要朕怎么安心?”
载潋一听到皇上的声音立时慌了神,她无法解释自己今日出府是做什么去了,因为她不能告诉皇上,她刚才不在府里是因为她进宫去太后面前撒了谎,将皇上昨夜里出宫未归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替皇上担了罪过,还挨了太后“赏”的打。
载潋想,若是将真相告诉皇上,那额娘和自己想要保护皇上不被太后为难而做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她不可能骗皇上,可现在却也不能对他说出真相。
载潋慌忙地退了两步,规规矩矩地在皇上面前跪下便磕头道,“奴才知错了,还请皇上原谅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载潋在说出此话时强忍着自己眼里的泪,她下定决心不能让皇上看出一丝破绽来,只要能保护皇上不受伤害,她不怕被皇上误会。
载湉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载潋,心里气恼却更加疼惜,他不愿意看载潋总在自己面前跪着,刚想要伸手去扶载潋起来,就看见载泽从府门外缓缓走了进来,见到自己后边立时跪下请安道,“奴才见过万岁爷,给万岁爷请安!”
载湉收回了正要扶载潋起来的手,站直身子后问了载泽一句,“你是来看望醇亲王的吗?”载湉期待载泽的回答只是一个简单的“是”字,可载泽却答道,“奴才是一路送潋儿回来的,奴才想着王爷身子不安,便想进府来看看。”
载湉听到载潋又是载泽一路送回来的,心里笃定了他们二人是一同出府游玩去了,除此以外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因为他已将载泽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因为人总能看穿与自己心思相同人的心事,载湉太明白载泽对载潋的心思。
载湉感觉到一阵失望,是对载潋没能做到对自己承诺的失望,可他却又不能阻止载潋与载泽越来越亲近,因为他没有理由这样做,更没有立场。
载潋仍将头埋得低低的,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更看不到皇上向她伸出的双手。载湉也在听过载泽的回话后将手收回了,他向后退了两步,声音中毫无感情地道,“你们都起来吧。”
载潋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头才敢站起身来,载泽起身后就赶忙上前了一步去扶身前的载潋,生怕她会摔倒了,而载湉就将眼前的一幕幕都看在眼里。
他方才对载潋的疼惜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对她出府和载泽“游玩”的恼怒,载湉垂下眼帘去冷冷地望着载潋,忽问了一句,“你明白回答朕,为什么到这当口儿了,你还有心思出府去玩儿?!”
载潋一听便慌了神,她一个劲地摇头,乞求皇上能谅解她,“回皇上,奴才…奴才没有出府去玩啊,奴才真的没有!”载湉见载潋还不肯承认,心里的气更盛起来,他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载泽,继续质问载潋道,“那你去干什么了?你们两个人…你和他,去哪儿了?”
载湉将“他”字咬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在载潋听来,都令她心惊胆战,载潋绝不能说自己今日出府是进宫了,却又不忍心骗皇上一个字,最终只剩下站在原地不住地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载泽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明白载潋为什么不肯对皇上说真话,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向皇上回话道,“回皇上,奴才今天是领着载潋进…”
载泽嘴里的“宫”字都还没有出口,载潋已扑在了载泽身前,径直向皇上跪下磕头,一个劲道,“奴才该死!奴才刚刚就是出府去玩儿去了,奴才向来贪玩,怕皇上责罚,方才才不敢说的!奴才的错一人承担,不敢牵连泽公一起受罚!”
载湉只感觉心里的失望不仅仅更加铺天盖地,更多了许多的醋意与不能将之诉出于口的难言之痛,他恨载潋又一次辜负了自己的信任,更恼载潋不懂自己的心意,为何还要与载泽越走越近!
载湉气不可遏地吼载潋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载湉指了指身后醇亲王休息的院落,继续怒骂载潋道,“这个家,阿玛!还有额娘!他们对于你而言就那么一钱不值吗?难道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小情小爱才能左右你的悲喜吗!”
载潋趴在地上一言不发,却忍不住地掉眼泪,她要生生忍住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连肩膀的颤抖她都要极力克制。
载湉也感觉眼圈泛热,他多么不希望面对现在眼前的一切,他宁愿从未了解过载潋,也不愿意相信她会是个不顾自己父母的自私的人。
“醇亲王病重,朕在宫中尚日夜难安,时刻牵挂。而你就在府中,竟还只顾自己开心寻乐,你太让朕失望了。”载湉的声音渐渐失去了火气,他背着双手,垂着眼眸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载潋,已失去了所有与载潋再多说一句话的耐心,他转身就走,只丢给载潋冷冰冰的一句,“你起来吧,王爷还想见你,朕也不愿再和你多说什么了。”
“奴才谢皇上。”载潋的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她谢了恩后才缓缓站起身来,载泽忧心忡忡地过来扶她,蹙着眉不解地问道,“潋儿,你明明就是进宫了,为什么不肯让皇上知道啊!你到底是为什么啊!”
载潋低头只笑了笑,她知道皇上都信了自己说的话,再不会起疑心去问自己今天到底去做什么了,才感觉宽慰一些,她转头冲着载泽微笑,“泽公,有些事不让皇上知道,才是为皇上好。”
“可这样对你不好!”载泽硬生生地将载潋的肩扭过来对着自己,吼她道,“你知不知道我不愿意看着你受委屈!”载潋瞬间不知如何应对,只等载泽渐渐冷静下来,将手讪讪地收回了,载潋才抬起头去看载泽,她都明白载泽所有的心意与陪伴,纵然她对他的感情无关风月,她却也无法不为他所感动,载潋轻轻道了一句,“泽公,谢谢你一直都在陪我。”
风刮了整整一早上,终于滴滴答答地落下了几滴雨来,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载潋才从院子里一路匆匆地跑进了阿玛休息的暖阁里去。
她瞧见暖阁外间里的一众侧福晋和姑姑丫鬟们都跪在外边低着头抹眼泪,一挡屏风后边站着的是自己的额娘和三个哥哥,阿玛的床边只坐着太后和皇上两人,载潋跑进暖阁里后便听见皇上背对着自己道了句,“你过来吧,王爷还有话对你说。”
载潋只感觉心狂跳不止,脸上的汗很快就被从窗外吹进来的冷风风干了,她才听见皇上的话,又望着阿玛枯瘦的脸庞,脚下竟如何也迈不开步子,直到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心底里的悲痛才喷涌而出,她觉得无比亏欠,她无法原谅自己从前的任性与不听话,可如今她再想弥补,上天也不会再给她机会。
载潋扑倒在奕譞的面前,紧紧环着阿玛的臂膀,她跪在奕譞的床前,哽咽着道,“阿玛,原谅女儿回来晚了…阿玛……”载潋后面所有的话最终就只剩下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奕譞此刻才缓缓将眼睛撑开一条缝隙,他才望见载潋的脸庞,便不住地微笑,他抬起手指头来碰了碰载潋的脸颊,只发出一些气声来,“丫头你别哭,阿玛没什么后悔的。”载潋却是泪眼朦胧地望着奕譞,“阿玛,女儿从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