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2 / 2)

果然如载沣所说,宫中来的谙达与女官们才下马,载潋便看见恭王府上的次子载滢与长孙溥伟,惇贝勒载濂与其弟载漪、载澜都已到了,惇贝勒是惇勤亲王奕誴的长子,而很早前便已过世的奕誴则是宣宗道光皇帝的第五子,是阿玛的五哥。所以眼前这几人都是阿玛的家侄,关系亲近得很,只因载潋平日里并不很喜欢他们,载沣又是倦怠于交往的性子,醇王府上才与他们很少走动。

后头紧跟着又有庆亲王奕劻的长子载振与次子载扶到了,随后更有载泽与福晋静荣,静荣也是额娘的亲侄女,此刻更是在人群中哭得梨花带雨。

众人到齐后,发引的队伍才缓缓向前挪动,发引队伍出了西直门后,来送婉贞福晋的所有亲眷们便一一来向醇王府上的人作安慰告别。

载潋站在兄长们身后并不与众人过多作攀谈,唯有载泽离开了众人,直往载潋身边而来,劝慰道,“潋儿,我知你心里悲痛,但我只希望你能节哀顺变,爱惜身体。福晋天上有知,才能安心。”

载潋听见是泽公的声音才抬起头去看他,不想让泽公看见自己脸上的泪便用袖子擦了擦,随后道,“泽公放心,额娘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坚强,我明白我该要做什么,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泽公也要爱惜身体才是。”

载泽宽慰地点了点头,静荣也往载潋身边来道,“潋儿,姑母薨逝,我心中同你一样悲痛,但正如泽公所言,你与家中兄长都要珍重身体才好。”载潋望着如今愈发美丽动人的静荣,心中宽慰于她如今终于不再对自己充满敌意,或许就因为当年在颐和园里她与自己敞开心扉后,自己便刻意减少了与载泽的接触,也时常有意无意促进他二人的感情,更在她善意欺骗了载泽后,帮她圆了谎。

载潋见静荣哭得双眼红肿,心里头也心疼她,便用手背去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安抚她道,“静荣姐姐也要节哀顺变,爱重身体。”

静荣用力地点了点头,载潋才退了半步。本以为不会有人再来同自己说话,却见载扶趁着载振同各府上少爷们攀谈的功夫,跑到自己跟前嘘寒问暖道,“三格格,我听闻醇贤亲王福晋薨逝后,心中悲痛难安,只因前次与格格相见,我见格格弱不胜衣,更怕格格的病会因此打击而雪上加霜…我今日见你精神尚好总算放下心来!三格格,近日来天气冷了,格格记得添衣。”

载潋见是载扶,便也笑道,“谢扶二爷关心我,我身上的病早都大好了,我会记得及时添衣的,扶二爷也记得代我问府上阿玛与兄长安好,恭贺王爷升迁亲王之喜。”载扶见载潋还谈起自己的阿玛与兄长,颇有些窘迫,便含了几分愧意道,“多谢过三格格了。”

载扶才走,载潋便看见泽公揽着载扶在窃窃私语着什么,而他们在说什么,载潋也无心过问了,她见各王府上各位哥儿都还在与哥哥们讲话,自己便安静地等在哥哥们身后,却忽听身后有人问自己道,“格格,您若是累了,便往车上歇会儿吧?”

载潋回过头去,才见同自己讲话的人竟是卓义。他因感念婉贞福晋生前替他作情,向恭亲王举荐了他去同文馆学习的恩情,今日便一同前来送行。

载潋摇了摇头,尚没有说话,阿瑟此时跟在载潋身后,听见卓义如此问,便对卓义道,“卓义,各府上都是来送福晋的,客都没走呢,格格哪儿好就去休息了?”卓义向来反应便比阿瑟慢上半拍,等阿瑟说明白了才觉得自己的问话不合时宜,便独自退了两步,独自在后头站了,嘴里却小声嘟囔了句,“这规矩倒真是多!”

阿瑟见卓义走远了,才压低了声音问载潋道,“格格,方才那个哥儿是谁呀?我从未见过呢。”载潋瞧了瞧已经走远了的载扶,略笑了笑道,“你说他?他叫载扶,是庆王爷的次子,因行二,我们便都喊他扶二爷。”

阿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想载潋虽一直爱慕皇上,可她也知道如此爱慕下去并无结果,她自以为是为了载潋考虑,便拉着载潋的衣袖,更压低了声音道,“格格!我见他五官周正,哪儿像那些旁的人,颇显着老态,站在众人中也是最出挑儿的一个,我见他对格格也是嘘寒问暖的,格格觉得他如何,不如做个可托付的人呢!”

载潋一听此话立时急了,转过身去拍了阿瑟的脑袋一下,怒骂道,“胡说!再胡说就粘了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阿瑟颇觉得委屈,并不知道载潋为何会如此抵触载扶,瑛隐与静心在一旁听见了阿瑟的话,都觉得心惊肉跳,心想载潋肯定会被她惹怒了。从前载潋被载振掳走,一直最恨庆王府上的人,就算是现在能与载扶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她也绝不可能会喜欢上载扶,更不可能觉得载扶是值得托付之人。

瑛隐见状忙去拉阿瑟道,“姑娘快别浑说了,这庆王府上的人啊,从前掳走过咱格格,格格现如今还能和这扶二爷讲几句话,都亏了咱格格心性宽广了,格格哪儿还能觉得他值得托付呢!”

阿瑟并不知道这段往事,听罢后颇觉得愧疚,连连对载潋道,“格格…我…我不是有意的,格格,是阿瑟错了…”

载潋心里乱得很,也并不想和阿瑟置气,便只摇了摇头道,“我并不真和你生气,往后别浑说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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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载沣送走了来客,众人才得以登车往妙高峰而行,在城中时,发引的队伍并不能真正走动起来,此刻出了城才算提起了速度。一行人走走停停,路上皆有人抛撒纸钱,也有王府里的用人向抬棺的杠夫分发食物和水。

等到众人到达京西妙高峰醇贤亲王园寝上时已是下午的酉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斜。杠夫们将棺椁停当妥善后,载沣便将自清晨始一直捧在手中的陶罐放入茔穴当中,后头的仪仗队列便将婉贞福晋的管项牌与画像放在园寝之上。

载沣领着弟弟妹妹与王府内浩浩荡荡的百余人,在园寝上先行跪拜大礼后,随后便与两位弟弟上前,往坟茔中亲自抓上一把土,接下来便由杠夫们将将额娘的棺椁放入坟茔当中。

载潋跪在园寝之上,忽见眼前燃烧起熊熊烈火,府内用人将一只巨大的纸船焚化在园寝之上,载潋的目光透过熊熊燃烧着的火光,望着额娘终于被深埋于地下,从此与她当真天人两隔。兄长们抓过土后,杠夫们便飞快地将坟茔添平。

载潋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洒了满地,她跟着兄长们又为额娘磕了三头,丧礼才算告一段落。

丧礼完毕后,载沣便领着弟弟妹妹往醇王府在妙高峰的宅院里来休息,次日天明后再启程回府。

载潋与兄长们简单用过了晚膳,便回房中休息,她已许久没有再回到这个地方,上次住在此处还是为阿玛守孝期间,如今连额娘也一起去了。

载潋推开房门进去,见屋中床榻一如往日,没有丝毫变化,不禁又想起曾与皇上的坦诚而对,她在这里第一次将自己完整地交给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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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言,载潋休息得半虚半实,因心中的悲痛尚不能平息,可如今的她却深深明白,自己不能一味沉溺在悲伤当中,因为额娘曾说最爱看自己笑,她也清楚,皇上如今面临着棘手的困局,她虽不能分担,却可以陪在他的身边。额娘临终前也曾以“双生玉”来叮嘱自己,今后要与皇上同心一体。

载沣、载洵与载涛很早便已都梳洗完毕,在正房里等着载潋一块儿用早膳,兄妹四人用过了膳,载沣便让张文忠领着人去给杠夫们分发早膳。

王府马房里的小厮们很早便已将马车套好了,在院里边闲聊边候着,载涛用过了早膳,便领着载潋去看马,载潋想起卓义也曾说过很喜欢马,便叫上卓义一块儿来瞧马。

卓义见载涛亲自喂的那匹马毛色发亮,双目炯炯有神,不禁连连赞叹道,“七爷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怎么将这匹马喂得这样漂亮!实在叫我开了眼界!”

载涛面上并不说什么,心里头实则乐得很,只对卓义淡笑道,“不过是闲来瞧瞧,嘱咐他们上点儿心罢了!”载潋却掩着嘴笑,打趣载涛道,“别瞧我七哥装作浑不在乎的,其实心里乐得很吧?我就知道你最喜欢马了。”

载涛敲了敲载潋的脑门,笑骂道,“你这小丫头,回头不叫你用我这匹好马了!”卓义跟着一起呵呵直笑,载涛叹了声气便忽然岔开了话题道,“妹妹如今倒是长大了,原先沉溺于阿玛过世的悲痛中,还一味想留在这里而不想回家,如今妹妹也比从前懂事儿多了。昨日见你能体谅我们额娘,我便更如此想。”

载潋也只是轻笑,道,“到底不如从前了,我如今哪儿敢一人躲在这里贪图安逸,京中事多,我若在,也好让哥哥们安心。”

众人启程回京时太阳仍未初生,京郊天冷气寒,载潋躲在马车里便一直搓着双手,企图能让自己暖和一些。载洵脱下件自己的绒袄来想要给载潋披上,却被载潋喊了一顿,“六哥!我这是手冷,你怎么就将袄子脱了!你故意想冻坏了自个儿不是?你若是冻病了可不要赖在我头上,我可不认!”载洵收回了自己的手,半怒半笑道,“诶,你这丫头,谁说了我要赖你。”载潋淡淡一笑,推过了载洵的手去,只道,“六哥啊,你就好好儿穿着吧!别真冻病了。”

载沣见状,忙吩咐了驾车的小厮将马驾快点,好早些回到城里去。

载潋与兄长们进城时也才不过辰时,不过日头渐渐暖了,众人也都不觉得冷了。

载潋用手拨开了马车侧面的帘子来晒太阳,见外头的百姓来来往往,冬日暖阳下的集市也格外热闹,心里也不禁跟着温暖起来。

载沣与载洵此刻都有些犯困了,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都合起了眼打盹儿。载潋见已离王府不远,本以为就要这样安静下去,却忽然听见马车外有一人高谈阔论的高呼声传进耳畔来。

载潋极为好奇地更掀大了帘子,只见前头不远处正有一人站在闹市之中,脚踩着两层圆木,正完全投入于自己激昂的宣讲中。

载潋听到眼前这个身材并不算高大的中年男子用一口不标准也不流利的官话激昂道,“…华夏文明延续五千年来,文化底蕴夯实之基础,工、农、商、药,各方各面无不在西方各国之上,若言落后,恐怕唯有野蛮不能及!而为何如今连日本蕞尔小国,我华夏千百年来的坐下弟子都能凌驾于我们之上呢?皆因我国长久以来不思求变,固守陈规,若能开通变达,以激民智,才能成万世不朽之基业啊…”

闹市中人潮熙攘,很快便有很多人围到他的身边,人群越聚越多,几乎挡住了马车的去路,前头驾马的阿升推开马车前的木门来问是否要绕路,载潋却示意他别大声,因她正听此人的宣讲听得专注。

载沣和载洵此刻也都被此人激昂的宣讲声吵醒了,载沣便也侧着头掀起帘子去听此人的演说,载潋顺着载沣一侧的窗户见那宣讲的男子身边还跟着两位与卓义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手里抱着厚厚的两摞书,兴致昂扬地向感兴趣宣讲的人分发。

载沣放下了手中的帘子来,长叹了声气,载潋不知载沣怎么了,便忙问他,“哥哥,怎么了?”载沣却只是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道,“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他们都不懂,我大清基业是祖宗所创,规矩乃祖宗所立,岂能如草民所言,言变就能变呢。”

载潋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不止一次亲耳听到皇上说过,“唯有革新图强,我朝中兴才有希望…”她也知道此次甲午惨败,与如今朝廷上的贪腐成风、政以贿行都离不开关系,阿瑟的父亲刘步蟾正是因此弊端而牺牲之人。

可如今看来,前方荆棘满地,正如载沣所说,谈起革新,谈起改变,又谈何容易呢。

载潋复又掀着帘子看宣讲的男子,又听他道,“知己知彼,方言百战不殆,西方强于我国之兵事,亦当虚心学习,若能翻译刊印西方各国有格致之书,用于救国图强,我朝中兴并非无望啊!”

载潋听至此处,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想此人的想法皇上或许会感兴趣,便转头吩咐瑛隐道,“丫头,你替我跑一趟,问问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载潋望着瑛隐渐渐跑远的身影正想得入神,却忽然听卓义发出一阵震耳的动静来,原来卓义听了此人的话,早已经坐不住了,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飞奔着跑向人群当中,从两位年轻人手里要过了一本书来。

阿瑟见卓义也走了,颇有些坐立不安,忙对载潋道,“格格,此人虽会言论,可所言皆是理想状态,他所说的,亦并非就能够实现啊,他所说的刊印西方各国书报,依我看来就并不现实,我从前在英国学习时便知晓他们西洋人待人接物的方式与态度,若不做变通,与我们并不能完全相融。”

载潋知道阿瑟是担心卓义,便安慰她道,“你别急,我觉得卓义只因为听他说要翻译西方有格致之书才感兴趣的,毕竟他一心向往同文馆,志向不就在此吗?你别担心,他只是那本书回来瞧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不久后瑛隐才急匆匆跑回来,她在人群中挤了半天,额头上都生出一层汗来,载潋用绢子替她擦了擦,忙道,“辛苦你了丫头,你问到了吗?”

瑛隐喘了半天的气,还没来得及答载潋的话,匆匆赶回来的卓义已跳上了马车,此刻正兴奋不已地挥着手里两本书,替瑛隐答了话,“康南海,好一个南海先生!”

载潋转头去瞧了瞧卓义手中的书,只见两本书一本名为“新学伪经考”而另一本名为“孔子改制考”,两本书的封面上都写着卓义方才大吼的名字——南海康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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