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战(1 / 2)

宫门落钥前,雪花仍旧飞舞,在琉璃瓦上覆上一层薄白。载潋在宫门合起前出了宫,她在西华门外遇到了等候已久的静心和瑛隐,瑛隐小跑着上前来迎她,扶着她上了马车。

载潋在马车里坐稳后,瑛隐才放心笑道,“格格您放心吧,事儿都办成了!”

载潋转头瞧了瞧瑛隐,笑着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问道,“你今儿是不是帮姑姑大忙了,没给姑姑添乱吧?”

瑛隐不服气道,“怎么格格也这么说,我今儿可没有给姑姑添乱。”

静心听了瑛隐和载潋对话,不禁也在一旁发笑,她抬起头来对载潋道,“格格,放心吧,您捎的衣裳和点心,奴才们都给珍主儿送进去了。奴才那个同乡也同情珍主儿如今的境遇,也想帮衬点什么。”

载潋却伤感地叹了叹气,她想起因为支持皇上而被处死的寇连材,仍旧感觉心口绞痛。

载潋摇了摇头道,“姑姑,我实在不愿意再连累别人。”静心理解载潋的心思,她向载潋靠近了一些,心疼地用手紧紧环抱住她,靠在她耳边道,“格格,您要好好活着,才能徐图将来。其余的事情,奴才们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您,不要心有负累。”

载潋靠在静心怀里,感觉眼底泛热,她努力止住泪意,又问静心,“珍主儿都好吗?”

静心抱着怀中的载潋,用力点头,“珍主儿性格刚烈,那群人压不垮她…只是她今日见了奴才们,没见着格格,珍主儿以为格格身上的病不好了,才没有来的…奴才解释了好几次,她还是放心不下。”

载潋含着泪点了点头,静心更抱紧了她,“格格,您一定要好好儿的,我们一直都在。”

载潋回府后见暖阁里亮着灯,走进门来见是阿瑟已经回来了,立刻迫不及待道,“阿瑟,你幸好回来了,你快来,陪我再去一趟英国领馆。”

载潋心里还记挂着皇上的嘱托,纵然入了夜后病得更重也不肯休息。阿瑟起身来迎载潋,她见载潋咳声不止,便端过一杯水给她,道,“格格,我同你去自是没问题,只是您一到晚上咳得厉害,还是好好在府里歇着吧?”

载潋喝了几口水,咳声才渐止住,她撂下手里的杯子,她只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坚决道,“不用,现在局面危急,义和团的拳民越闹越大,太后还不肯剿灭,只怕我今日不去,洋人们明日就要动手了。”

阿瑟无可奈何,却也不愿再看着局面恶化,便连夜陪着载潋去了英国领馆。

她二人到时已是深夜,院子里的洋楼却还没有熄灯,隔着院子外的闸门,载潋看见了艾德琳夫人,她正领着罗丝在院子里徘徊,神情焦急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艾德琳也看到了载潋,她拾起裙摆,领着罗丝急忙从里面走来,命外头的官兵开门。她引载潋一路进去,侧头问载潋道,“格格这么晚还过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载潋不敢耽搁片刻,未等进门,站在院子里便对艾德琳道,“我知道现在局面不好,但我皇上已答允了,要竭力阻止乱民,不会让局面恶化,还请夫人转达公使大人与各国公使,不要伤害百姓。”

艾德琳撇了撇嘴,无奈地摇了摇头,反问载潋道,“格格,您是否知道,我们已有多少人被义和团所杀?我们再不采取措施,恐怕连这里也要不安全了,更何况贵国皇帝答允了,贵国皇太后就能答允吗?”

罗丝听至此处忽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拉着艾德琳的手,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哽咽道,“我要妈妈,她什么时候回来?”

载潋心底一惊,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她蹲下身去用绢子擦罗丝脸上的泪,她惊恐万状地抬起头去问艾德琳,“她的母亲呢?”

艾德琳更加气恼无奈,摇着头道,“罗丝的父亲是出名的在华商人,一直在天津,自从义和团闹起来,她父亲就和她们失去了联系,立德夫人放心不下,亲自去天津找了,现在还没消息。”

载潋听得气血皆向头上涌,罗丝才仅仅七岁啊!

她几乎要摔到,阿瑟忙在她身后扶住,艾德琳也来扶起她,扶她坐在院中的凉亭里,道,“贵国必须尽快剿灭乱民,否则我们不可能再坐以待毙。现在天津府已有了拳民,过不了多久京城的领馆也不再安全了!我国已照会贵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增派我国官兵入京保护使馆安全,皇太后答允了,但她为何还不肯剿灭乱民呢?!”

载潋知道太后对洋人的恨,是私恨。就算太后知道义和团拳民的“神功护体”是唬人的,她却还是要极尽利用,让他们杀洋人,泄她的私恨。

“夫人,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危险与艰难,但恳求夫人能转告公使大人与各国公使,再给我们一些时间,相信皇上,一定能够平息乱局,不会再纵容拳民杀人闹事。我恳求你们不要伤害手无寸铁的百姓。”

载潋对艾德琳苦口恳求,艾德琳却仍旧又急又气地摇头,她收紧了双臂,抱紧了怀中的罗丝,对载潋道,“三格格,或许我可以等,但各国公使不能等,若有一日连各国驻京公使的安全都受到威胁,我们还要怎么等?”

载潋紧蹙着眉头长叹,她与艾德琳说不通,便起身准备离开。如今她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人便是皇上了,在如今危急的时刻下,也唯有他是冷静清醒的人,知道不能放任拳民继续闹事,更不能利用他们。

载潋走前,艾德琳领着罗丝出来相送,载潋听见身后传来罗丝隐隐的抽泣声,心中的抽痛与矛盾一层胜过一层。

大雪停下已是好几日后,天气终于放晴,厚厚的积雪将什刹海畔的路都阻隔了,载潋却不敢耽搁,她想赶快知道外头的消息。

阿瑟又为载潋带来外头的消息,只是几日的时间,外头的局面急剧恶化——义和团的拳民已经由山东与天津直隶等地蔓延到了京城,驻京的各国领馆得不到基本的保护,人心惶惶,请求增派本国警卫入京。太后允许了各国的请求,允许各国增派三十名官兵入京保护领馆安全,可涌入京城内的却是上千的洋人官兵,洋人的官兵们自入京以后,屡屡与义和团的拳民擦枪走火。

同时在天津,洋人们开来军舰示威,并已于天津登陆,逐步向内陆进发。

太后对义和团“先剿后抚”,实际上仍是在利用拳民,她下达了朝廷将维护义和团的诏书,更激化了洋人与义和团之间的矛盾。京城之中,瞬间动荡不安,乱象丛生。

太后传召载潋入宫伴驾,她还牵挂着灵儿的事情,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听阿瑟讲下去,唯有尽快更衣,临行前只有叮嘱阿瑟道,“京城里也不安全了,让学堂的里的姑娘们都回家去避避吧。”

阿瑟点了点头,满目担忧地对载潋道,“格格要出府,也千万要小心!”

当日太后在仪鸾殿内召集了诸多王公亲贵,载潋也不知太后究竟要做什么,入宫前也没有听说。

宫中各处寂静无声,却唯有太后宫里欢声笑语,众人围在太后身边尽享繁华热闹,在他们脸上,载潋丝毫看不出对当下动荡局面的担忧。而在这花团锦簇的热闹当中,唯有一人不苟言笑,棱角分明的脸上冷若冰霜,就是皇上。

皇上也到场了,这更让载潋生了疑,自戊戌后,太后每每私下召见大臣,总不愿皇上在场,她总是命人将皇上送回瀛台。今日太后让皇上到场,究竟要做什么?

载潋规规矩矩去向太后行了礼,她目光低垂,只望着自己脚下的地方。她耳边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她感觉到有冷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潋儿,起来吧。去见过皇上。”太后语气平淡,似乎天下一切太平,任何事都入不了她的心。

载潋拾起身下的衣服,站起身后又低着头挪步到皇上面前,她仍旧连头也不敢抬,又规规矩矩跪下问安道,“奴才载潋恭请皇上圣安。”

“起吧。”载潋听到皇上冰冷的声音传来,他如今对自己说话的态度总是如此冰冷,宛如只是例行公事,与对待其余的福晋、格格、王公大臣们一样。

载潋起身后挪步到太后身后,站到众多福晋与格格当中,欢声笑语继续,热闹与繁华仍旧,而载潋却如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湖。周围寂静无声,冰冷刺骨,在偌大的殿宇中,唯有皇上与她是站在聚集耀眼的光下,二人相对无言。

载潋的思绪被一声“大阿哥到——端郡王载漪到——”的通传声斩断,她立时抬起头去望向门口,只见载漪领着自己的儿子载漪大摇大摆地走进仪鸾殿来。

宫女灵儿被溥儁欺辱了,载潋还记挂着要为灵儿主持一个公道,更要借此事打压溥儁,让他失去太后的宠信,以此为皇上解围。

载潋用目光去寻找太后身边灵儿,与她互换了眼神后,灵儿坚决点了点头,可载潋仍能看到她脸上写满的紧张。

“孙儿给皇太后请安,给皇阿玛请安。”大阿哥满脸喜色地跪下行礼,端郡王载漪也在一旁跪倒,太后忙挥手示意他二人起来。

载潋不知道太后今日召众人入宫究竟所为何事,但她不能再耽搁了,恐怕时日一久,溥儁更容易抵赖。

载潋站在太后身后,向着奉茶走来的灵儿点了点头,载潋走出众人,假意替太后去扶大阿哥起来,笑道,“大阿哥快起来。”

大阿哥抬起头见是载潋,翻腕便搭住了载潋的手,又一笑道,“哟,今儿倒轮到姑姑来扶侄儿起来了!”载湉坐在太后身侧,他见溥儁对载潋如此轻浮,心中顿感不快,也更加不喜欢自己的这位“皇子”。

载潋面对着溥儁只是笑,她仔细打量,只见溥儁的领口处果然露出一段粉红色的衣边。

溥儁不再同载潋说话,他喜洋洋地向太后走去,太后也高兴地抬起手来,她连连笑着揽过溥儁的肩,让溥儁也凑到自己身边。

而溥儁却借着靠近太后的机会,轻浮地用眼去瞟灵儿。

载潋留意到了溥儁的目光,她自知机不可失,便立即向太后大步走去,载潋盈盈笑着,装作打趣溥儁的模样道,“这大阿哥也真正有趣儿!怎么还穿着件儿粉红背心呢,像我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女孩子家的东西呢!”

太后身边的福晋格格们听了,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便都掩着嘴偷笑,开始低着头窃窃私语。

太后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载潋怎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抬起头去审视溥儁。

溥儁却被载潋的话吓得不轻,霎时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更对太后投来的目光躲闪不及。他不知道该要如何应对,连忙用手去拉扯自己衣领处的衣服,太后本没瞧见他里头的粉红背心,可他手上的动作却像是不打自招,太后正好顺着他的手瞧见,他果然贴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背心。

以太后的直觉和经验,她顿感不妙。因为她的亲生儿子穆宗皇帝,正是因为流连风尘场所而染病驾崩的,她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太后的盛怒宛如席卷而来的压城黑云,渐渐演变成为滚滚的雷霆之声,她狠狠拍响手下的茶案,抬起一只手来直指着溥儁的脸,大喝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载潋身边的格格福晋们被吓得低头缩脑,立刻鸦雀无声,都不敢再嬉笑,载潋却连忙用眼神去示意灵儿。

灵儿心领神会,她低低地发出“啊!”的一声喊叫,像极了怕极时想喊也不能发出声来的呼喊。灵儿手上一松,连同茶盘与茶杯一起滚落在地,随着一阵刺耳的碎裂声,破碎的瓷器碎片像是锋利的匕首迸溅开来,滚烫的茶水也淌了满地,殿内立时茶香四溢。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到了灵儿身上,她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地,任由茶水浸湿了衣摆。她梨花带雨地哭着,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磕在瓷器的碎片上已经血流不止,她才颤抖地开口,“是奴才粗心了,奴才该死!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太后心中更添了狐疑,她轻轻放下指着溥儁的手,转头去看着灵儿,怒目瞪着她问道,“你又是怎么了?”

众人都还没有开口说话,溥儁却欲盖弥彰地解释,“太后,太后!孙儿可不认识灵儿!真的不认识她!衣服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太后听罢后怒火滚滚,狠狠扇了溥儁一个耳光,痛骂他道,“你个蠢材,不认识她倒知道她的名字了!”

载潋站在人后不禁掩着嘴想笑,而皇上却转头注意到了载潋,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心中也渐渐起了疑心,载潋已经是太后的人了,为何会故意让太后亲自扶立的溥儁难堪呢?

载潋控制住笑意,做出一副既惊恐又委屈的表情来,她走到太后身前重重跪倒,擦着泪道,“太后息怒,您息怒啊!奴才一句顽笑话,怎么惹得您动了怒,奴才实在惶恐…”

太后根本没心思理会载潋,只一把抚开她,让她去一旁站着,太后示意李莲英将灵儿带过来,低着头问她,“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灵儿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了看太后,吓得浑身颤抖,载潋却在一旁悄悄示意她大胆讲。

灵儿紧紧闭上了眼,心想已走到了这一步,再退缩恐怕又要让溥儁得逞,索性横了心磕头道,“奴才求太后做主啊!上月初六日,奴才给大阿哥送茶点,弘德殿内无人,只大阿哥一人,他见了奴才就心生邪念,奴才挣脱不过,就被他欺辱了!他慌乱中穿错了奴才的衣服,后来奴才想去找他要回这件衣服,他却不肯,还威胁奴才,说如果奴才不从他,他就要日日穿着这件衣服招摇,让奴才彻底无颜做人…他今日穿着的,正是奴才的贴身衣物!”

太后被气得头晕脑胀,她想起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是在年纪轻轻时,因为留恋风尘而染病崩逝的,她最痛恨秽乱之事,如今她亲自选择的皇位继承人,居然也是贪恋女色的品性!

她恨极了溥儁的不成器,痛骂他道,“混账东西!我叫你在弘德殿内读书,你却在做什么!我宫里派去的小宫女你也不放过,实在可恨!”

载漪此刻早已看不下去,跨出一步来替自己的儿子说话道,“太后,奴才求您明察啊!大阿哥自小德才兼备,怎么会欺辱宫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载潋向溥儁走了几步,悄悄用手捅了捅他的背,问他道,“你自己说,是不是这小宫女主动勾引?”溥儁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阿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连连望着太后点头道,“是是是!太后,是的,是她自己主动勾引我!”

“我没有!”灵儿哭天抹泪地向太后爬了几步,她哭得肝肠寸断,额头上的血迹已经干在了眉梢,“奴才绝没有,奴才入宫不久,谨小慎微,怎敢做出这种事,奴才绝没有啊!”

太后却迟疑了,她往后坐实了些,将手摊在扶手上,毕竟大阿哥是她亲自扶立的,她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太后望着载漪定定道,“端郡王的考虑也并非是无端猜测,这宫里的宫女丫头们多了!少不了有贪恋大阿哥储君地位的人,往后大阿哥登基,她们也妄想着自己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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