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桥墩子上,高文学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口袋,从里面拿出裁好的草纸,又抓出点烟叶子,开始卷烟。
他原本是抽烟卷的,可是那个实在太费钱,所以也入乡随俗,改了卷烟叶儿。
可能是因为依然激动,手指不听使唤,烟纸都拧破了。
划了根火柴,高文学将好不容易卷出来的炮筒子点燃。
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他猛然抬起头,大声说道:“青山,俺一会儿就去找你娘提亲,俺要娶你大姐,一定要娶!”
说完,他还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晃了晃:“看,这是俺收到的稿费,十二块钱呢,够买四盒礼儿上门提亲的啦!”
呼——刘青山长出一口气,彻底把心头最后一丝愤怒给吹了出去。
“文学哥,你是不是傻啊,提亲这事哪能你自个去?回头你先去供销社把礼物买了,然后找队长叔和婶子给你当媒人。”
“还有啊,提亲要去俺爷家提,知道不!”
高文学一个劲点头:“对对对,俺这就去。青山,等回来的时候,给你买糖吃!”
“路上小心点啊!”
看着高文学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的,刘青山在后面喊了一声。
这可是自己未来的大姐夫了,亲的,可别栽河里去。
终于不会再看着大姐孤老一生了!刘青山忍不住抹抹有些湿润的双眼。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他高兴的呢?
直到这时候,后面那俩半大小子才凑上来,大头嘴里还嘟囔着:“咦,眼镜今天喝老鸹尿了?”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谁要是喝了老鸹尿,就会一个劲傻笑。
大头这货心眼有点实,所以刘青山也不搭理他,小哥仨一起进村。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汉子,头上扣着草帽,帽檐子那一圈都用布包着,免得耍圈儿。
他上身穿着件旧白背心,不过在胸前的位置,印着呈半圆形分布的一行字:青山公社优秀党员留念,中间还有小字儿印着年份——1973年。
“队长叔。”刘青山嘴里打着招呼。
“爹,爹你干啥去?”
大头则憨憨地叫着。
至于二彪子则眨巴两下眼睛,然后悄悄地开始溜边儿。
这位就是夹皮沟的队长张国富,同时也是大头他老爹。
只见他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掐住大头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儿子的胳膊上挠了一把。
刺啦一下,出现了好几条白道子。
刘青山有点想起来了:好像村里的大人们,验证家里的娃子是不是偷摸下河游泳,都用这一招。
“又下河了,你个小瘪犊子,今天老子踢死你!”张国富勃然大怒,拽着大头的胳膊,伸脚就往儿子的屁股蛋子上踢。
这种情况,每年夏天都不知道要上演多少遍,所以大头虽然有点憨,但是也知道怎么应对。
他一边嘴里哇哇大叫,一边围着老爹转圈。脚丫子挨到他屁股上之后,力道基本也都被卸了。
其实,张国富也就吼得凶,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才舍不得使劲踢呢。
这爷俩一起转圈,一个踢一个躲,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什么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之类词语,都从张国富嘴里亲切地冒出来。你说说,这到底是骂谁呢?
至于刘青山和二彪子,早就麻溜跑了,队长难道就不踢别人家孩子啦?
从村东头进了村里,中间是一条土路,前后各有两趟房子,稀稀拉拉的二十几户人家。
都是柳条围成的大院子,整个村里,家家都是泥草房,泥墙草顶,矮趴趴的,屋顶后坡上边满是厚厚的青苔和一尺多高的杂草。
穷,贼拉穷。
可是,就是这一切,却无数次出现在刘青山的梦中,叫他终生难忘。
刘青山家在村子后趟房最西边的一家,房子也是村里最破的。
因为他父亲当年得了重病,没挺过来,就母亲林芝一个大人,领着一窝孩子,要不是有村里乡亲的照顾,还有爷爷奶奶的照应,指不定得饿死几个呢。
站在七扭八歪的柳条编成的大门前边,刘青山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两间小草房,眼睛又有点发热。
土黄色的泥墙,龇牙咧嘴的破窗户,窗框上的油漆都快掉没了,还是那种上下两扇的窗子。
因为现在是夏天,所以上边那扇向外推开,用一根柳条棍子支着。
房檐子下面,还有一窝燕子,两只大燕子,正忙忙碌碌地叼着小飞虫,塞进窝里那四个张得老大老大的黄嘴里。
刘青山不由得心头一热:他的母亲辛辛苦苦拉扯四个孩子,和眼前这一幕是何其相像?
努力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吱呀一声,刘青山推开柴门,进到院里。
呜呜呜——伴着亲昵的叫声,一条大黄狗朝着刘青山跑过来,摇头晃脑的,两个大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大舌头就往脸上招呼。
“大黄!”
刘青山抱住狗头使劲揉着。
这是他从小养的大黄狗,也没什么名字,因为是黄毛狗,所以就叫大黄了。
别说狗了,那年头,连家里的娃子都没个正经名字呢。
这条大黄狗,一直陪伴了他整个读书生涯,直到后来上大二的时候,放假回家,才听说大黄没了。
据说有人看到大黄跑山里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老狗不死家中,这狗仁义啊。”
当时已经眼睛彻底瞎了的爷爷,使劲敲着手里的棍子,说出了这番话。
“大黄,我回来啦!”刘青山再也忍不住,眼泪滴落到大黄狗头上。
大黄狗显然不能理解小主人此刻的心情,只是卖力地舔着,又给刘青山洗了一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