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波哥大旅游指南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对于韩愔这样的人来说,那是几辈子之前。
那时候韩愔还没有回国。她的生活很简单,接任务,活下来,下一个任务,活下来,回到里斯本清净几天,忘记一切,重新接任务,周而复始。
老实说,韩愔觉得她会按照那样的节奏一直活下去,直到哪一天死在一个更优秀的同行手里。所以她从没有计划养宠物,没有超过十年的投资,唯一长远的人生目标就是尽量活到退休。遇到肖布的时候韩愔会稍微乐观些,她会躺在沙发上点起熏香吹着冷气,讨论接下来短暂的休假去哪里度过。
里斯本有一座建造了九百多年的老教堂,他们俩喜欢乘黄色的观光车路过那里,然后沿着教堂广场和步行街慢慢走回家。虽然他们住在葡萄牙,但步行街中段有一家全欧洲著名的西班牙海鲜饭,还有一家韩愔一定会光顾的中式面馆。虽然面汤极不正宗,味道有点像超市一欧一升的罐头鸡汤,但也是他们离家乡口味最近的地方。
若是假期还有多余,韩愔会拉着肖布从现在已经弃用的旧火车站出发,乘坐火车几十分钟就能到一个叫Sintra的沿海小镇,那里有成排成排可以参观的宫殿和城堡。亮黄色和亮红色的在海边格外耀眼。韩愔很喜欢城堡里一个把树木剪成国际象棋棋子形状的公园,整个公园正好是个巨大的棋盘。很多年前那里还不是旅游胜地,城堡也不收门票。不过这些年游客去的多了,那些精致的景观也被损毁了。
那小城像是个现实中的童话,对于这辈子只能是兄妹的两人来说,有些过于浪漫了。
有点可惜,韩愔和肖布都不是能随便照相的人,没能留下一张那个公园的照片,也没能留下一张他们兄妹俩的合照。很多年前有次看球的时候养父母麻烦身边的老伙伴照了一张四个人的全家福,但这张照片也在里斯本的爆炸里被烧毁了。
和里斯本到处都是清亮的黄色不同,波哥大整座城市带着浓郁的深棕色。这种感觉不单纯来源于建筑和人行道砖块的颜色,还有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嗅到的南美咖啡醇香。
韩愔并没有答应和肖布一起出行,肖布就犯规去要求好兄弟麦肯锡能不能找人陪他玩玩。麦肯锡当然就顺手让头一天刚刚引荐过的Isabell作陪,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办事靠谱人又忠心,最近越来越得麦肯锡的器重。
Isabell当然不会违逆麦肯锡,所以这个阴雨绵绵的周六早晨,韩愔和肖布沉默地对坐在波哥大旧城区的一家咖啡店。店员在他们面前放上了八杯不同的咖啡,给他们耐心地介绍南美洲不同产地的咖啡豆。
那位热情的咖啡师只当他们是国际游客,一直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和他们对话。韩愔没有说什么,倒是肖布兴致盎然,他像个真游客一样对咖啡师说的一切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临走还买了三包咖啡豆说要带回家喝。
虽说是麦肯锡吩咐韩愔要好好招待这位东南亚的贵客,但这一天的旅行似乎都是肖布在主导。喝完咖啡肖布又让韩愔陪他去了市中心大教堂广场,他高兴地指着边上一整排棕色墙面的市政厅建筑,对韩愔说:“你看,这里和里斯本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然后肖布蹬上一脚租来的自行车,撇开韩愔一大段往前疾驰而去,像是怕听到她的回答一样。
这一整天韩愔都没有怎么说话,但她的冷漠似乎没怎么影响这位好哥哥的兴致。那个在迎春花福利院教小韩愔怎么抓蚯蚓的阿布哥哥,像从前一样带着她找到世界的精彩。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封路了吗?”他期待地看着韩愔,没有得到答案肖布自己兴致勃勃地说,“因为每个周末波哥大政府都会定两个小时禁止汽车在主干道上通行,把道路让给孩子们跑步骑车踢球。还挺神奇的,这是一个警察都和毒贩合作的国家,却那么关注下一代的身体健康,还能踢进世界杯。”
韩愔轻飘飘地握着一杯见底的咖啡:“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足球了?”
“我不关心足球,匹兹堡又没有足球队,我只是在找话聊而已。”他在韩愔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现在休赛季,钢人队新来了一个体能教练,你看了网上的训练视频吗?”
听了这话韩愔觉得肖布的工作环境一定比她轻松许多,好像不需要掩饰自己。她随手痞里痞气地将咖啡杯扔掉,裹紧了外套:“我是来自德州的Isabell,我怎么会喜欢钢人队呢,非要聊体育的话,我偶尔关注德州的达拉斯牛仔队。”
肖布突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看着面前这个冷漠少言的妹妹,觉得她好像真的变了。
他们从开始工作之后就没有怎么好好交流过,靠着难得的假期一起度过几天从夹缝中偷来的时光。现在又过八年,就连最后那点欢愉也没有了,他甚至觉得面前的韩愔像个活死人。
她不悲伤,不痛苦,也不愤怒,身上披着厚厚一层盔甲,好像她的大部分灵魂都随着时间一起死掉了。
傍晚肖布带着韩愔坐上了一辆缆车,他们的目的地是波哥大海拔最高的Monserrate山,山顶有一座闻名南美洲的红顶白墙教堂,也是一个可以俯瞰整座波哥大城的旅游胜地。
不过今天天气不好,天色也暗了,压根没有人来登山,一个偌大的缆车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人。韩愔虽然在波哥大定居了三年,却从没来过这片地方——大概是因为麦肯锡想杀的人都没有兴致登山吧。
她安静地看着阴雨绵绵的天气和缆车下方的树林,盯着着窗外渐渐拔高的景致。
肖布坐在她身边,沉默了半程突然说道:“还记得出来做任务的第二年,我们恰好有一周都在开普敦。走之前那半天我们一起偷摸着去坐桌山的缆车,和现在一模一样。不过那是旋转的圆形大缆车,一车能挤几十个人,我们被困在最中间什么景色都看不到。”
韩愔怔怔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肖布想了很久,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下了巨大的决心,开口问道:“小愔,就一秒钟,你可以变回我的家人吗?”
缆车依旧在沿着山坡缓缓上升,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沿着缆车雾蒙蒙的窗玻璃划下一道一道透明雨痕。
韩愔没有看肖布,但她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认真的话:“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肖布愣了一下,看着韩愔的侧脸。不过韩愔也没有回头的意思,接着看着窗外的雨说道:“这和别人都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时一只浅黄色的小鸟撞上了缆车的玻璃窗,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滑到了缆车身和玻璃窗中间的缝隙里。韩愔看着小鸟用翅膀揉揉脑袋后坐倒的样子,突然轻轻笑了笑:“你羡慕过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