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冰冷的屎 (cold piece of shit)
凌翌操心地检查了一遍一层的窗户锁,又拉上了全部窗帘。他看了眼坐在窗边软椅上的韩愔,皱着眉对她道:“你们匹兹堡治安那么差?如果我再来晚一点,你是不是要死在街边混混的手里了?”
韩愔空洞地往窗户的方向望着。这里的治安很多年前就这样了,不然她的养父怎么会成为枪支管控失败的牺牲者呢。
凌翌不是很开心:“你说啊?解释解释?”
她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对付那几个人我还是有办法的。”
“你有个鬼!”凌翌生气地从包里取出了两个大盒子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你之前走得急,药带得少。这是三周量的镇痛剂,消炎药和抗生素,瓶子上都有贴医嘱,你照着吃就行了,三周后我再来一趟,到时候看恢复的情况给你加药性缓和一点的中成药。”
他啰啰嗦嗦:“对了,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这附近有志愿者社区服务,他们会直接把生活用品送上门。我看介绍说还能帮洗车带垃圾之类的,反正看着很方便,先帮你订了一个月,这段时间你就什么都别干了,争取别像以前那样留下病根。我看了你的血检报告,药物的含量还是挺高的,所以你会出现类固醇的戒断症状,你要注意——喂?”
凌翌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便绕到软椅前查看,只见她居然已经歪着头侧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不过她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皱,右手还按在腹部的伤口上,显然不是很舒服。凌翌想了想,决定把她摇醒:“起来,把药吃了去床上睡。”
韩愔睁开眼,她声音实在太小了:“我睡了多久?”
“呃......半分钟?”凌翌切开橙子递给韩愔半个,“就像我刚才说的,除了你的外伤,这些都是类固醇的戒断症状。你会非常疲惫,断断续续丧失味觉,伴随着恶心呕吐感,没有食欲,腹痛,这些都是药物没有办法治愈的,需要靠时间慢慢解决。你不要左耳进右耳出,这事可大可小,我看你还是雇个营养学家吧。”
韩愔把橙子握在手上,没什么反应,还是那副老样子望着窗户的方向发呆。
她已经这个样子好几天了。搬回来的前两天房子里没有通水电气网,她什么都做不了,也走不动楼梯,就只能整日整夜地坐在窗前的软椅上。
韩愔白天看着街道,想着从前养父母带着她回来的第一个月。养父母的朋友们和邻居带着土豆沙拉,烤牛排和墨西哥卷来串门,欢迎她来到匹兹堡。
那时候她英语还不好,站在门口像迎宾的宠物一样接过食物又尴尬又局促,只能一直重复地说着谢谢。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街道两边的房子虽然没变,但是以前的邻居都不在了,治安也更糟糕了。不过这种事都是一阵一阵的,过几年居住环境又友好了也说不定。
这次下单买东西是韩愔草率了,她今天早上突然发现燃气公司拖拉了几天之后,终于给她供了热水。那瞬间韩愔像是看到了上天的馈赠与生活的希望,一时兴起订购了一些食物。可惜这真是个糟糕的决定,她肩膀的伤确实烂到了神经,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橙子都拎不动,成为了一个只能陷在椅子里的残废。
不过,韩愔觉得至少自己的灵魂是愉悦的,她甚至在说服自己享受成为这样走不动楼梯的废物。她闭上眼脑子里就是凯西的那句:“汉娜肖,你自由了。”
她依旧睡不安稳,但至少现在她可以在困倦的时候安心闭眼了。
很快韩愔又昏睡过去了,一松手半个橙子应声落地。凌翌听到声音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推醒了她:“你这样不行。我看你厨房什么都没有,这几天吃什么了?戒断药物后没有食欲也没办法,还是要努力克服一下,不然伤口愈合不了,更加容易感染,还会呕吐胃酸,这是恶性循环。”
韩愔为了向这碎烦的凌医生证明自己,站起身来咽下了今日份的药片,然后勉强撕了半片冰凉的吐司拿在手上,小声说道:“我得去一趟里斯本。”
凌翌半个身子探在冰箱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神色怪异地抽身出来看着韩愔:“我说了那么久,你有听进去一句吗?”
“我有件一定要做的事,去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韩愔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怕我死不瞑目。”
“呸。”凌翌皱了皱眉,“别总死死死的。”他依旧迷信。
韩愔低眉盯着窗外,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凌翌收完冰箱摇了摇头,像老半仙一样叹了口气:“我们这行活着脱出就是奇迹,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之后想做什么?去海边,去山里,开餐厅,开咖啡店,参加戏剧学校,去做任何事。”他看着韩愔,“或者......我还留着你的戒指。”
韩愔听着他的话一直没什么反应,只是这时突然捂住胸口干呕了几声,她想站起身来却很快又跌回了椅子里,只能抓住椅子的手柄看着凌翌:“你卖了吧。”
凌翌:“什么?”他愣了一会儿,觉得韩愔一点都不像一个重获新生的人。他问道:“为什么?”
韩愔就那样看着凌翌,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声音里带上了些绝望,带上了些自嘲:“这几年我杀人,都是看着他们的眼睛,处决式,麦肯锡喜欢这样的。”
她眼里没有光,虚弱却有些固执地说道:“那种感觉和狙击,和我们以前的任务都不一样。也许他们不是好人,但是他们的眼睛里有另一半,有孩子,有家人......”
凌翌脱口而出:“你没有必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知道,我不自责,也不后悔。”她悲凉地笑了笑,“但是每次杀人,我的一部分灵魂好像也跟着一起死了。”
虽然只有短短三年,可这三年的每一天都像是一辈子那么长,那戒指主人的长相韩愔都快记不清了。
而且她有什么资格呢?韩小易早就死了,那人也一定有了新的生活。
凌翌收拾了医药箱走过来慢慢蹲到了韩愔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她的外套。为了换药方便,韩愔外套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凌翌掀开了压在伤口上的吸血包,检查愈合情况。
只过了几天,她身上的所有伤口都还有血淋淋的缝合痕迹,稍微一碰就会渗血,尤其是她左右肩膀上那两个被铁钩穿透的伤口,像两条通风管道一样,一点都没有新组织生长的迹象。凌翌给她肩膀前后的创口换了四次药,他看着可怕的血盆大口长叹了一口气问她:“冷吗?”
韩愔忍受着换药时的痛楚,额头上冒着一层一层的冷汗,没有说话。
凌翌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扯开一卷纱布说道:“我只能劝你,不能强迫你。我的调令下来了,也不能陪你去欧洲。”
凌翌看着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妥协了:“刚刚我有些反应过激了,你难得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是真的要当心,败血症不是开玩笑的。”
韩愔提起精神想说些什么,凌翌却一直自顾自说道:“我们第一次见好像是十年前?情报局和海军陆战队的也门联合行动。那次你们提供情报,我们部队进战区,你作为联络员跟着我们一起进去。不过我队长看你安安静静的,穿着便服就来了,以为你是文职,开作战会议的时候还骂骂咧咧地说还需要分人来保护你,没想到你这么能打,还救了他一命。”
凌翌顿了顿,接着笑道:“说实话,我当时就很喜欢你,枪法好,决策冷静,勇敢善战,我打赌整个突击队都心动了。回基地之后我下铺那混小子,那个机枪手,还在也门基地偷拍了一张你的照片,拍立得打印出来贴在床板上,晚上躺在床上就能看到——”
不过凌翌说到这里,想了想突然改了口:“你知道吗......这件事说出来我才发现他有多恶心,改天我去帮你把那张照片要回来。”他露出了一个夸张呕吐的表情,一脸嫌恶。
想起这些对她来说大概是白垩纪时候的往事,韩愔真心地笑了笑。凌翌见她情绪好了一些,开口问道:“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