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胖子面馆
韩愔本就跟着人流走得极慢,这下她彻底呆在了原地——这样的亲密,太陌生了。
项易生跟着她一起停了下来:“是不是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
半晌韩愔才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她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在集市街边拦下一辆车出租,用葡萄牙语说了个地址。
项易生也不多问,在一旁兴致勃勃的,全然忘了小林司机之前的介绍。他看着窗外问韩愔:“前面是不是那个圣胡斯塔升降梯,我看网上说是个景点。”
还真是个游客啊,韩愔想着。她摇摇头:“这里是个修道院,升降梯在我们要去的地方。而且那就是远景气派,进去了就是个铁笼电梯。排队两个小时,里面挤三分钟。”
“这样啊。”项易生严肃地点点头,“人多的话拍照也算了,你可不能再磕碰了。”
韩愔没有回应他,不过她还是麻烦司机在圣胡斯塔升降机停了车,让项游客饶有兴致地拍照。
从升降梯去餐馆也就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不过里斯本是七丘之城,韩愔走上坡比平地更慢了。这种老城区的复古街道车也进不来,项易生就这样拉着韩愔走了半个小时,两人都没有松手。
走到长街尽头,一间咖啡店门口的吉他手映着身后的夕阳唱着著名的葡萄牙命运之曲Fado,空灵的歌声传遍整条街区。咖啡店边上是一间橱窗里摆满了精致蛋糕的高档甜品店,再边上是一间专吃大虎虾的米其林海鲜餐厅,然后他们就走到了目的地,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胖子面馆。
那面馆门口的招牌是艳阳般的东方大红色,红底印了四个白色中文大字:胖子面馆。简明扼要。
项易生看着这个颇有喜剧效果的标牌浅浅一笑,和韩愔一起走进店里。餐厅里暂时没有别的客人,店伙计不是中国人,但他用一口底气十足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着他们喊道:“欢迎光临胖子面馆!”
项易生吓了一跳,他感叹了一句:“中文真不错。”
不过显然刚刚那句话是店伙计唯一会的中文,他一脸迷茫地看着项易生,用葡萄牙语说道:“抱歉我不说中文。”
项易生不懂葡语,也一头雾水。韩愔看着菜单用葡萄牙语对店伙计说道:“两碗牛肉面,一碗换成宽河粉。”她特意帮项易生换了他喜欢的宽河粉,不过她很快改口,“等等,不用换了,就两碗普通的面。”
就在项易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宽河粉老老实实刷卡的时候,那个店员突然对着他们吼道:“OH!MY!GOD!!HANNAH?!”
不懂葡萄牙语的项易生也听懂了这句话,他惊讶地看着韩愔,发现她也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胖子面馆的伙计。
韩愔之前在里斯本活动用的假身份叫Olivia,Hannah是她法律上的真名,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且几乎全在宾夕法尼亚农村,难道是她的某个匹兹堡同学来里斯本的中国面店打工了?
韩愔有些犹豫,她愣了一会儿问道:“你是......?”
“是我啊!”店伙计又换成了法语对她喊道,“我!我是毕尔格!”
“.........”韩愔盯着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灵光一闪想起来他是谁。她在废弃的里斯本火车站见过这个男人,那时候他还蓬头垢面地裹在破被子里,连鞋子都不完整,现在捯饬得干干净净确实不一样了。
毕尔格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给了韩愔一个拥抱,还在她双颊上贴面亲吻,做足了法国人的浪漫礼仪。项易生站在一旁张大眼睛看着这个男人的亲密动作和他搭在韩小易双肩上的手,夸张地拧起了眉头。
韩愔根本没想到还会见到他,她这些年经历太多,也记不清这位毕尔格的故事了。她认真地想了想:“法国......法国伞兵?”
她说完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在项易生面前隐藏自己,不过现在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便继续用法语和毕尔格交流:“你怎么在这里?”
毕尔格用大嗓门对上韩愔虚弱的声音,他指了指身上的白色围裙:“你可能不信!那天你离开之后我突然想尝一尝中国食物,就找到了这家很晚还没关门的中国餐厅!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那么友好?这家餐厅的老板听完我的故事后说他正好在收学徒!就教我做面!一做就是这么多年!这个月老板出去旅游了,本来计划关店的!但因为我优秀的手艺,老板就交给我经营了!没想到遇见了你!”
法国人说话黏黏糊糊的,讲话三个词吞一个音,项易生从小就跟着家庭教师学过法语,一米高的时候就去过卢浮宫了,读大学时也上过选修课——但多少年没有使用环境,他全部忘了!
项易生站在店里听着两人的对话,除了第一句我是毕尔格,还有听起来像英文的la cuisine chinoise(中国菜)和restaurant chinois(中餐馆),别的都不怎么听得懂。不过他发现韩小易却能和毕尔格正常交流,而且她的法语也和她的葡萄牙语一样地道流利......项易生从侧面看着韩小易,眼里带着惊讶与崇拜,嘴巴都差点张成了O形。
这种一点一点找到惊喜的感觉,就像拆开一堆礼物盲盒,让他每一秒都在心跳加速,每一个瞬间都在感受心动。
韩愔没有看项易生,她在认真听毕尔格的故事。一个法国退役伞兵,流浪到里斯本,在一个中国餐厅烧牛肉面,他都能写一本自传了。
他们聊到一半,毕尔格提出先去烧面,韩愔就和项易生一起在整洁的小店里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那靠窗的位置能让人的目光顺着骨牌路的缓坡看到尽头窗口大小的海。落日映在里斯本的海面上,项易生觉得远处的景致仿佛是一幅在博物馆展出的安静油画。
项易生先清了清嗓子,他找来茶壶倒了两杯热水,打破了沉默:“你......你会说法语?”
韩愔点点头。
“那你,也说德语?”项易生顿了顿,心虚地承认了,“我在机场跟着你的时候听到的。”
韩愔没有追问细节,喝了口热水:“嗯。”
项易生又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有些紧张:“那些词性不好记吧?阴性阳性,每个国家的语法也不一样。”
“嗯。”韩愔简短地应了一声,然后缓缓说道,“其实掌握了两三门之后,后面的都不难了。”
项易生有些诧异:“还有别的?”
韩愔沉默了一会,没有隐瞒:“中文和英语算是我的母语。之前我定居里斯本,葡萄牙语和欧非大陆使用率高的法语德语对我来说也像母语一样。西班牙语最近用得比较多,日语和韩语以前也会,这些年不怎么用也就生疏了。”
项易生喝了口茶水:“............”
“当初还学了——”韩愔想了想,“俄语和意大利语?但是没有去当地住过,所以口语很差。”
项易生简直像遇到了一个模范尖子生,认真反省了一下为什么这些年没有坚持学二外三外四五六七外:“那你总共会多少国家的?”
韩愔答道:“不能这么算。很多国家只是在政治立场上必须有一门独立的官方语言而已,比如波黑那一片,说起来有十几种语言,其实都是共通的。”
“......”项易生双手捧着杯子愣愣地看着她,“除了这些,你还有个博士学位?”
想到项易生说他已经见过了坎贝尔教授,韩愔便继续坦诚道:“其实没有听上去那么难,博士阶段很少学内容了,更多的是教你怎么用科研创造知识。我是坎贝尔手下最浑水摸鱼的学生,只是用他的数据写了一篇论文过了答辩而已,都没有发表。”
“那当时替我找劳伦斯教授的人?”项易生已经隐约猜到,不过还是问了。
“是我。”韩愔点点头,“他在我论文委员会上,而且他欠我工资。”
“咳......”项易生呛了一口茶水,一脸认真,“韩小易,我只有英语好,也只有硕士学历。如果你是因为这些差距提分手,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韩愔笑了笑,没有回应,两人之间便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项易生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她,可他不想让韩小易觉得这像个刨根问底的审讯,便看了眼窗外想了个比较平淡的问题:“你来这里是因为风景吗?”
韩愔以为他在问为什么要来胖子面馆,摇摇头:“在里斯本很多地方都能看到路口尽头的大海,不算稀奇的。”
“我是问里斯本这个城市,你喜欢这里什么呢?”项易生正在认真考虑移居的可能性,不过葡萄牙语听上去很难,他该提早学习了。
韩愔想了想,好像当时因为她和肖步的许多任务都在欧洲和非洲的城市,他们想着干脆搬到这附近,省得每次都要在路上浪费几十个小时。
然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们就搬到了这个到处都是民谣的歌声,甜品的香味以及连房屋都是糖果色的城市。
这时毕尔格端着两碗面乐呵呵地回来了,他哐当两声放下了大碗牛肉面,看着他们问道:“看你们牵着手呢,两位是来度蜜月的吗?”不过见项易生不太听得懂,他便再用不熟练的英语再问了一遍。
项易生笑着摆手:“希望如此,不过我们还在互相了解的阶段。”
韩愔像个邻家姑娘一样安静地坐着,不过大概是路走多了,她觉得有点犯恶心,便借口去洗手间检查一下身上的纱布,只留下两个男人独处。为了破冰缓解尴尬,项易生问他:“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