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
微暖的晨光,斜照进房,那些被窗纱筛得斑斑点点的金亮,正洒在柴文训精致的侧脸上。
他正盘坐在塌,聚精会神运着内力。
而此时的她,正在桌前痴痴的望着。
望着他,她直感这雪气环绕的小茅屋,暖意融融。
而天地间,更宁静得像一首诗,只有他和她。
渐渐的,困意来袭,她温柔的眼神有些迷离…
“公主可是看够了?”柴文训语气淡淡。
苏伊桐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嘘!”她箭跨到床前,紧张道,
“不要再叫我公主了!这地方虽然没什么人,可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完了…我们可是逃犯哪。”
他兀自擒过她的左腕,她指尖血点密布,细细密密,刺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柴文训面罩愠色,
“你怎可如此妄为?”她抿唇摇摇头,又呵呵的笑了,
“对嘛,师父公主了…从此呢,这里便再也没什么南舍公主,更没有南舍公主的侍卫…你可好了,以后咱俩就平等了…”
“公主是为何逃出翌王府?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追兵?”他打断了她。
“我…”苏伊桐的心徒然大颤,赶忙背过身去,却还是逃不过他锐利的目光,他清楚望见,她莹莹美目中尽是凄惶之色。
“发生了什么事?”
他语气温和,苏伊桐依然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似要将自己看穿。
可一想到苏青雨,她耐不住心中悲悯,虽是摇着头,泪水,还是无声涌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
柴文训眼神骤然凌厉,果见霜风掀开帷布,走了进来。
他面色温润,仿佛早已将前夜发生的事抛到脑后。
霜风朝着柴文训笑道,
“在下是来归还此物的。”
说罢递上空鞘。
“啊,我的。”苏伊桐惊道,上前便要取。
霜风将手一抽,目露疑惑,
“这是…苏姑娘的?”
“当然了,你在哪捡到的,还给我。”
苏伊桐捂着腰间半截断了的丝绦,急切道。
霜风偷偷瞥了柴文训一眼,他正望着她,目光如三月春光,淡淡的暖。
霜风把玩着手上的刀鞘,
“那苏姑娘可会武功?”
苏伊桐俏脸一绷,
“当…当然了…我可是习武世家出身…你…你没看出来吗?”
霜风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她片刻,
“原来如此啊,苏姑娘果然是高手,深藏不露啊!”
听那“深”字故意被他讲得怪声怪气,并无意物归原主,苏伊桐美目圆瞪,猛然朝霜风的右掌袭去,霜风足尖轻点,身子“扑棱”原地打了个转,他将右臂高举,晃了晃刀鞘,掀唇笑道,
“苏姑娘想要,那便使出真功夫给在下看看?”
“好啊你,还来劲了!”苏伊桐挥拳便打,霜风灵巧闪开,朝着她一挑眉,跃到了另一侧。
“站住!还我!”
柴文训别过脸,遥望窗外,那雪在晨光中亮得有些刺眼。
他扬手遮蔽,忽而意识到,这白雪皑皑,浑然一色的飘渺峰,堪在世间,自成一方天地。
身于此地,竟令人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了朝暮,混沌了岁月。
瞥见她与他追闹,嘴角似漾着笑意,柴文训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算起来自己昏睡已近半载,此时的她似乎看起来,与这陌生的男子更为熟络。
突然,毒痛像嚣张的火舌,从胸口燃起,烈焰焚心一样的灼痛,霎时间蹿遍全身,更牵动了原本受伤的经脉。
他捂住胸口,振出两声闷咳。
“师父!你怎么了?”苏伊桐赶到他身边,搀住了柴文训的手臂。
“无碍。”他的话有点冷,甩开她的手,下床便想走,却忍不住又轻咳起来。
苏伊桐轻抚着他的后背,连连自责,
“都怪我不好,师父你本当好好休息的,都怪我吵了你,快,快坐下。”
看着她紧张担忧的模样,他异常感动,掌心轻轻抚上了她的手背。
说也奇怪,那毒痛竟转瞬消失了,他摇摇头说道,“没事。”心中却溢满了惊诧。
见二人如此亲昵,霜风别过脸去,将那空鞘撂在桌上,
“在下不打扰柴兄清休了,昨夜乃是一场误会,有空的话,还请柴兄来夕草庐坐坐。”
一句“柴兄”霜风叫得格外亲切。
夜夕草庐
夜,深沉。
月影照微明,
风帘摇曳,
石壁上,
残烛将仙医单薄的身形,
氲成一团黄晕,
随烛光跳动,颤粟着。
突然,石壁上现出一道人影,有人正悬浮在半空中,缓缓向仙医靠近,无声无息。
仙医颔首,用浑厚且沙哑的声音,平静的唤道
“来了。”
柴文训如落叶般飘落在蒲团前,轻的不扰纤尘。
他低垂下目光,面色,肃冷如霜。
仙医面露笑容,
指着身前的蒲团,示意他坐下。
二人静坐,无言,四下沉寂,唯有身旁忽明忽暗的残烛,隐隐发出细微的声响。仙医似乎很清楚他的来意,而他好像并不急,阖起双目,气息匀称,静待。
直到天色渐亮,
柴文训站起身形,步出了草堂。
漫天飞雪如花,徘徊萦绕长空,
放眼望去,
悠悠天地皆白,
连绵的远山晨光下犹如闪耀翻伏着的银色巨浪,
壮丽磅礴,令人心潮澎湃。
“柴文训。”
仙医在他身后,沉声念道。
柴文训回眸,上前微微作揖,
“见过道长。”
仙医眸色一亮,微笑道,“你终于记起贫道了。”
“那年,母妃身染重疾,药食无灵,幸得道长相救,方能康复。昔日恩情,文训从未忘记。”
仙医目光变得幽远而深长,好似透过柴文训的身子,投向遥遥时光。
而他,眼中泛着的细碎晶闪,如尘中雪霰,晶莹剔透。
二人静默良久,仙医手捋疏髯,意味深长的问。
“昨夜听雪,你可悟到得什么?“
“道长有话,何不直说。“
“天下纷争,连年战乱,每每损伤,伏尸数万啊。世人渺小,以为战得敌之领土,便拥有天下。他们不知道,天地无极,万物之广啊。”
柴文训眼睑轻挑,“世人之争在道长眼中愚不可及,可若不夺得高位,何以极目天下?何以知天地无穷?”
“万物生于天地,天地生于自然,知足常乐啊。”
“天能生物,地能载人?”柴文训话语冰冷,“奈何天地不可辩人,不可治人,更不知我恨!”
“时移势易,沧海桑田,宛如泛然投入杯中之水,淡入巨海洪流,你又何必执着呢。挑起杀戮,陷苍生于水火,乃是有违天道,贫道愿光明可洗去你心中尘浊,早归正道啊。”仙医仰望长空,一字一字沉念。
柴文训眸中火星燎起,厉色道,
“何为正道?我族人和至亲,都葬在那片故土中不得安息!梁将士卒们殊死抗敌,血染沙场,他们的英灵还不得散!光明之所以光明,道义之所以为道义,乃是世人这样尊称王者、胜者!正道还是疏途,一样都是白骨累累见不得光的路,一样都是沾满了天下苍生的血!”
胸中的仇恨之火,熊熊燃烧。他步步靠近,用灼痛的目光狠狠逼视着仙医的脸,
“你口口声声道义和光明?你可能丈量,我大梁黎民百姓之生亡,我皇族血脉之冤仇!”
仙医面色沉静,幽幽念道,
“宇之表无穷,宙之端无极。人只得七尺之躯,焉能与天地相比啊。你心存功利爱恶,方受万物束缚,受仇焰焚心,岂及清静无为之乐。这世间贪痴爱恨,无非过眼云烟啊,你执迷不悟,必会…”
“够了!”柴文训冰冷的面庞现出一分狰狞,恶狠狠地说道,
“你何尝不是一己私念,执迷不悟!我已留你苟活一夜,往日恩情便已偿清,这天下,谁也不可解我的毒,谁也不可阻我复国的心!”
话落,他双掌交合于胸前,强烈的煞气正向他掌心愈汇愈汹。
即使是母妃的恩人,他也不能留他在世,因为此人能将毒封进骨节,在复国的路上,他绝不可以让自己再次沦为废人。
柴文训腾空而起,掌带疾风猛扑仙医胸口,仙医则运气,挥掌相迎。
一刹那,原地有一股巨大的旋风呼啸而起,残雪、枯枝被卷到半空中,漫天飞扬,混沌一片。柴文训额上青筋暴起,殷黑的血丝,从他的嘴角,缓缓渗出。
他扬着冰冷的邪笑,运浑身的气力缓缓倾注于掌心,而仙医亦倾力相抗,旋风愈来愈猛,周遭的枝桠,像被鞭打般剧烈的颤粟着,发出尖厉的叫声。
强者对决,如天雷地火。
突然,二人同时被震开几丈之外,仙医踉跄落地,单薄的身子抽搐了两下,一口鲜血喷溅在地。
而柴文训扶住身旁树杆,支撑着身子,嘴角黑血直淌。他的功力尚未恢复,此时周身的经脉逆转,再欲运气,便痉挛不已。
“贫道一死又有何妨,不可引你归正途,实在可惜。”仙医神色凝重,有气无力的说道,
“贫道早已算过,你杀戮无数,罪孽深重,这以毒续命之躯,本有阳寿四十,”
柴文训发出幽幽冷笑,“我命岂由天定。”
“情爱之毒无解哪”仙医长叹,眼中突然透出一股幽冷。
“你毒功护体,世人虽然杀不了你,可…世事难料,情爱之毒…无解啊…你一旦动情,这毒便会加速消耗你的身体,即便再以毒养毒,也不过三年而已…”
柴文训大怔,又宁宁神,喝道,“胡言乱语!”
“天道轮回,万物相克,你若细细回想,便知贫道句句是真。”
仙医语完,转身跌跌撞撞离开。
柴文训身子一软,单膝跪在树下,
想到那血光蔽日的恐怖梦魇。
柴文训忽而放声大笑,
笑声苍凉,
豆大的汗滴顺双鬓淌落,
他手臂止不住微微颤粟。
心下,一片茫然。
情爱之毒…
往事如狂风拂书般在柴文训脑海中飞快回放,
与毒共生二十余载,若喻其为人,便是亲密无间,相交甚深。
三月毒发一次,借寒玉床的寒气以毒养之,虽是痛苦难当却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