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池以为陶言会约见自己。结果不是。来人是个女子,还生了张陌生面孔。他敢用自己文心文士超凡的记忆力发誓,自己不曾见过此人,二人更谈不上“故人”二字。但有一点,顾池可以肯定:“你是陶慎语的人?是他派你过来找我的?”从顾池出现到他开口,女人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作为普通人,女人目力没有武胆武者那么好,所幸今晚月色明亮,让她看清只在传闻中出现的顾池本尊。少时略显圆润的弧度,如今变得棱角分明,甚至因为身体常年病弱的缘故,瞧着瘦骨棱棱。但凭这一身气质,也称得上鹤骨松姿。女人道:“原来,你生得这副模样。”口吻似有怅惘,又透着些许熟稔。顾池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对方心声又杂乱无章,没有可用的情报。就在他准备引导对方吐露真实心声之时,女人道:“我确实是他的人,但这次来见你却不是因为他的授意,只是我自己,特别想来见一见你。”顾池:“……”天地良心,他真的不认识这个女人。谁知女人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应该是在拭泪,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含着些许的轻颤:“我知道你心中在疑惑我的身份,但我可以保证,此次见你确实没有任何的恶意。我姓冯,顾郎君可还记得这个姓氏……”顾池平静无波的神色起了微澜。曾经与他有婚约的女子,姓冯。眼前这人相貌年纪都符合,莫非……“自然记得,但如今你我并无关系,早已各归各路。”顾池不明白这前未婚妻突然来见自己作甚,还这副令人费解的模样,事出反常必有妖,心中警惕,“不知你寻我究竟有何要事?时辰不早,倘若不是大事,还请早些离去。倘若传扬出去,与你名声有碍。”女子闻言却笑道:“顾郎君误会了。”顾池尴尬:“误会了?那你是谁?”“与顾郎君有婚约的人是我阿姊。”顾池:“……”他与冯家那位大娘子都没交集,更别说冯家其他女儿。他顾氏一门的遭遇,冯家也加了把柴火。思及此,顾池看向女子的眼神添了几分不耐烦,声音骤冷几分:“人你也看到了,若无旁事,顾某先行回去。”“顾观潮,我……”这称呼闯入顾池耳畔,他竟瞬间变脸,露出凶戾神色:“是顾望潮!你喊谁?”情绪之强烈,连文气都控制不好。狂风骤起,女人猝不及防被逼退数步。这一细节让藏匿暗中的白素萌发好奇。要知道实力境界到了顾池这般,收敛文气就跟呼吸一样自然简单,唯有情绪大起大落才可能紊乱一丝。他刚才的文气却是直接失控,想来这“顾观潮”真是个大雷。女人脸色煞白,望向顾池的眸子也带着几分未散的恐惧,那是普通人面对无力抵抗的力量而产生的畏惧。庆幸,那只有一瞬。她平缓了一下呼吸,道:“抱歉,无意冒犯。我是来替我阿姊来看看你,道个歉,当年的事情,她一直、一直郁结于心。”顾池收敛好情绪,漠然地道:“她从未对我不住,何须道歉?倘若是为了你们冯家落井下石一事,那该道歉的人就是你们父亲,与她一个养在闺中的弱女子何干?”见顾池抬步想走,女人脱口而出。“阿姊死了!”顾池脚步一顿,诧愕道:“什么?”“物归原主。”女人上前,摊开一直攥紧的手,一枚莹润玉佩安静躺在她掌心。看着玉佩,顾池眼眶浮现久违的热意。他的祖父喜欢文玩玉石,少时拜师学玉石雕刻,在父亲出生那年偶得一顽石,开出来的却是块罕见美玉,祖父大喜,便觉得这块玉与父亲有缘。精心雕琢数年,当做父亲凝聚文心的贺礼,又被父亲当做定情信物送给母亲,之后母亲将它作为婚约信物送去冯家,盼两家结秦晋之好,之后一直在冯家大娘子手中。兜兜转转,又回来了。顾池收下那枚玉佩。问道:“你阿姊她怎么去的?”他以为对方会是难产而亡,毕竟生育是成年女子最凶险的一道坎儿,谁知女人却道:“我的阿姊,我的阿姊是被人吃没了。”顾池差点儿惊得松手。藏在暗中看八卦的白素也险些暴露。什么叫……被人吃没了???这个吃,是他/她想的那个吃???“阿姊命苦,我时常想,倘若能与你缔结婚姻,或许能逃过一劫。”女人看着顾池的反应,抬眼看着他的眼睛,“顾郎君大概不知道,阿姊曾经多次乔装打扮成书童的模样,去你经常去的酒肆碰运气。她遇见你三次,第一次她说‘这顾家大郎生得喜庆,却是个惹人厌的游侠’,第二次她说‘虽有些孟浪却不失侠义心肠’,第三次她没说……”但很明显,阿姊少女怀春了。对未来夫婿和生活,有了些许向往。见过顾池三面,她不再乔装出门蹲人,反而认认真真学起了女红,捧起了以往不爱的书,看似文静下来,实则更有了生气。女人不太明白,为何一个只见了三面的少年能让她有如此变化。阿姊却道:【因为闺中生活沉闷如死水,同样是人,其他人都能嬉笑怒骂,我们却不能大笑大闹,时时刻刻端着,哪里都要顾忌……但顾观潮却浑身洋溢活力,似那天边自由的踆乌。】跟这样的人生活,肯定很热闹。但谁也没想到,婚期临近,变故陡生。顾家遭难,顾池失踪。她们的父亲又给阿姊重新订了一门亲事,但阿姊不同意,顾池尸首还未找到,如何能轻易断言他不在人间?即便顾池真的死了,冯家也没必要马不停蹄就找新女婿。以冯、顾两家的交情,不说替顾家调查真相报仇,也不该如此反应,显得冯家薄情寡义。无意间戳中冯家家长肺管子的冯家长女,不意外得挨了亲爹一巴掌,以及一声无情警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哪里有你插嘴的份!滚回你屋子!】姐妹二人都不知道为何如此。直到阿姊无意间发现亲爹行踪可疑。她被亲爹献给了故国勋贵,还为所谓复国大业四处奔走,尽心尽力。阿姊这才慢慢回过味来,顾家灭门究竟是谁干的。但让她害怕的是,自己的生父也掺和了一脚。阿姊耿直,憋不住心思,终于还是去找冯家家长要一个答案,结果让她失望透顶。冯家虽不是主谋,也是帮凶:【阿父,不说顾少傅与您多年交情,顾祖父当年对您也有提拔照拂之恩,您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忘恩负义……毒害他顾氏满门……】不出意外,又挨了一巴掌。阿姊的夫婿也以为她对前未婚夫念念不忘,加之他风流成性,阿姊容貌寡淡,新鲜劲儿一过去,便将她冷落了。直到阿姊后来意外有孕才对她有了几分好脸色……女人看着顾池,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几分眷恋,但没有——她的阿姊认识顾池,但顾池却未曾见过她。女人继续道:“……在父亲奔走下,终于觅得一处安稳落脚地,一边积蓄力量一边等待最佳时机。结果,还未等到辛国自取灭亡,却等来郑乔大军。郑乔大军主力虽在别处,但此处关口至关重要,前后发动了三十余次攻城……”守城的,攻城的,抛下无数尸体。双方杀得血流成河。郑乔粮草充裕,城中却维持不久。顾池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结局。女人说着,眼眶湿热。“……郑乔兵马凶残,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辛国守将选择死守,但不知什么缘故,粮草补给不上。城中粮草一日日消耗,最后连战马都杀了充饥。眼看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便有人提议偷袭,或许能扭转战局。出征之前,为鼓舞士气……”顾池打断她:“不要再说了。”如此难过,不要再强迫自己回忆了。但他想知道:“冯家家长允许了?”为了所谓复国大业,背上了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名声,将女儿献出去表忠心,结果女儿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究竟知道不知道?亦或者,有无一丝丝的后悔?女人含泪道:“阿父在守城之时中了流矢,伤口溃脓,高烧不退,没几日便去了。”顾池闻言,不知该唏嘘还是该遗憾。冯家家长死得轻易了。“那你呢?”顾池问,“你在何处?”观女人穿着打扮和精神面貌,显然不是普普通通的内宅妇人,应该也有些手腕。女人并不觉得顾池的质问是冒犯,她说道:“彼时,我跟慎语在别处。待我知道阿姊遭遇,一切都来不及了。收拾阿姊遗物的时候,发现她将那枚玉佩珍藏得很好。我想,她对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