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话未落音,周围各人脸上都露出惊愕表情。
自大汗起兵以来,还从未对汉人有过如此赏赐,即便是对第一位投降的李永芳,也只赏他做个抚顺驸马。
李永芳听了这话,面露为难之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道:
“大汗,奴才以为,这怕是不妥,川、浙皆为客兵,不像他们辽镇,可以轻易收买,大明客兵家眷财产都在关内,实为人质,这些人若非走投无路,怕是不会·····”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起身走到李永芳身边,拍拍他肩膀,笑道:
“额附久在辽东,不知关内事务,朕当年还是龙虎将军时,经常去明国京师,与蓟镇、宣大明军多有交往。客兵心思,也不过钱财而已,上次在萨尔浒,朕还未击败杜松,便有客兵主动归顺。”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外面飘扬的织金龙纛大旗,微微笑道:
“朕本仁慈,亦有爱才之心,不忍杀戮英雄,若能兵不血刃取下辽沈,当然是最好的,你派几个忠心的奴才,带上银子去,此事如能成功,又可为我大金增添两支强军。”
“可是大汗,川兵浙兵不比那·····”
李永芳还要说下去,抬头望见莽古尔泰正在狠狠瞪自己,他被吓了一跳,话又收了回去。
正蓝旗旗主对抚顺驸马向来都没啥好感,他也知道,上次阿敏被废,就有李永芳背后撺掇的原因,那件事后,莽古尔泰更是憎恨李永芳。
后金大汗没察觉到两人之间表情变化,他坐回座椅上,环顾一众贝勒,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开原现在如何了?”
一直负责哨探开原的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连忙上前,向大汗禀告。
“大汗,前些时日,南蛮子把矿场都关了,将矿工都撤回城中,稻子也割了,怕咱们抢,还自己放火烧了几百亩,奴才派往娘娘山的巴牙剌回来汇报说,开原周边的树木都让刘招孙砍光了,各门只许进不许出,刘招孙许是真的怕咱们去攻城。”
济尔哈朗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察看大汗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刚升为镶蓝旗旗主,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不过因为不是努尔哈赤亲生的贝勒,所以在八旗中根基不深。
见努尔哈赤表情平淡,他继续说道:
“据咱们在开原的细作回报,七月间,布扬古的弟弟布尔杭古,带着几百个叶赫骑兵抢了科尔沁,还抢了莽古斯的孙女,投靠了开原,刘招孙收留了这支叶赫人。八月间,十几个蒙古小部落跑去开原,虎墩兔(林丹汗)也派人去了。”
“哦?”
努尔哈赤眉头微微皱起,坐在下面的黄台吉身子微微前倾,神色忽然变得凝重。
“然后呢?”
“大汗放心,虎墩兔想和开原盟誓,刘招孙却不相信虎墩兔有四十万人马,就不肯出兵帮他打咱们。”
“此外,据沈阳回报,开原城中粮草只够支撑半月,城中兵力三千不到,还包括临时招募的辽民。城中火器匮缺,火药全部告罄,铠甲也是残缺不全。”
“消息可靠吗?”
“是,是开原监军乔一琦亲口说的,前几日,刘招孙派人去沈阳索要钱粮,要白杆兵和浙兵按人头给开原兵发赏,奴才想着,这个人头数只会多,不会少。”
努尔哈赤边听边微微点头,下面坐着的黄台吉神色凝重,听济尔哈朗说完,抬头望向父汗。
他以为大汗接下来就要商议怎么对付刘招孙,却见大汗摸了摸鼻子,指着地上跪着的那人:
“继续说,刚才镶蓝旗旗主说到开原派遣使者到沈阳,你的情报应该更准一些,说说都有谁?说说了什么?”
那人连忙回道:
“回大汗,刘招孙派了开原兵备道,名叫袁崇焕,有个川兵的千总,名字不知道,还有个监军,就是刚才六贝勒说得乔一琦。”
“乔一琦。”努尔哈赤回忆了一下,觉得这人很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代善在旁边补充道。
“就是萨尔浒时,东路朝鲜统帅姜弘立的拜把子兄弟,是朝鲜军监军,是他将刘綎军情全部告知朝鲜人的。”
旁边没怎么说话的莽古尔泰忽然怒道:
“若不是天杀的刘招孙,不会让他们在浑江逃走那么多人!”
努尔哈赤看这位脾气火爆的贝勒一眼,转身问大贝勒代善道:
“朕想起来了,当时是由大贝勒与朝鲜统帅联络,那位姜统帅,后来到哪里去了,怎的好久没有他消息?”
代善苦笑着摇摇头,又狠狠道:
“怕也被刘招孙那杀才害了!可怜这位朝鲜文官,与我大金交情深厚,哎!”
济尔哈朗也跟着怒道:“这刘招孙,在开原城内,杀了好几百个忠于大金的辽民,还逼着他们去挖矿,这杀才,将来必遭报应!”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摸了摸鼻子,示意地上那汉人接着说。
“大汗,袁崇焕进城就找陈策(白杆兵统帅)要粮食要钱,说要装满他的十二辆马车才走,说川兵最有钱,他在广西都知道,后来就和川兵打起来了。”
“乔一琦找到熊廷弼,当着几个浙并将官的面,拔出尚方宝剑,说刘招孙欠他一万三千两银子,开原城欠饷数月,皇帝发的饷银都在沈阳,开原城有三千兵丁,每人发饷银十两,所以要熊廷弼一共给他四万三千两银子。熊廷弼很恼火,说没钱,乔一琦就说可以用浙兵的军饷冲抵,还说浙兵很有钱,当年和戚金聊天,戚金说自己有三万两银子·····浙兵几个把总冲进来砍人。”
黄台吉插话道:“最后砍了没有?”
“回主子,后来有个叫秦民屏副总兵给两人求情,白杆兵打了两人二十军棍,将他们赶出了沈阳。”
济尔哈朗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刘招孙这杀才,也有今日啊!他必是山穷水尽,支持不下去,竟敢跑去找客兵要粮。”
他干笑了几声,笑声戛然而止。
代善冷冷看这位镶蓝旗新旗主一眼:
“六贝勒,刘招孙骁勇善战,他的部下,都是悍不畏死的疯子。你去问问阿敏,在浑江时,刘招孙率区区三百家丁,都敢冲击镶蓝旗六千军阵。上次在开原,又差点击杀镶蓝旗旗主,这样的猛将,像是会当缩头乌龟吗?”
济尔哈朗被代善这一说,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尬笑,低头不再说话。
这些时日,镶蓝旗巴牙喇在开原周边哨探,已经伤亡了十几个人。
刘招孙麾下那些夜不收,确实都是不怕死的,尤其是那些广西狼兵和白杆兵,简直是巴牙剌们的噩梦。
旁边坐着的莽古尔泰听这话分明在讥讽自己,心头怒火冒起,叫道:
“猛将个屁,正蓝旗勇士上次攻破西门,正在向北门进攻,若不是你和八弟(黄台吉)提前撤兵,那刘招孙早被我抓住,凌迟处死了。”
代善丝毫不让:“既如此,在浑江时,你怎的不把他抓住,你们正蓝旗上万人马,还被叶赫人追了十几里,哈哈。”
莽古尔泰正要发作,努尔哈赤挥手打断这无意义的争论,抬头望向黄台吉,问道:
“八贝勒以为呢?”
黄台吉早就等着大汗问话,起身望了望众人,又回头看向后金汗,冷笑道:
“父汗!刘招孙这厮,莫不是《三国演义》看多了,想用苦肉计诈我!他烧田毁矿、派使者去沈阳和熊廷弼演戏,无非故意示弱,想让我大军不顾开原,全力攻打沈阳,然后趁大军不备,突然袭击!”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后面站着的多铎叫道:
“父汗看的《三国演义》最多!”
周围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后金汗最宠爱这位七岁的小贝勒,童言无忌也不会怪罪。
努尔哈赤放声大笑,旋即又恢复阴冷之色,抬头望向众人,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既然他喜欢玩这些把戏,朕便将计就计,上次让他侥幸逃生,这次,呵呵。八贝勒。”
黄台吉连忙站起,仔细听父汗命令。
“你率正白旗全部兵马,一部潜伏于开原至沈阳道路,截断开原周边道路,一部围困开原城,等着这位刘总兵出城,待大军攻克辽沈,若他再不出来救援沈阳,大军便一起踏平开原城!”
一众贝勒纷纷站起回应,按照惯例,现在是大汗发布进攻命令的时候了。
努尔哈赤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其余人马,待抚顺驸马回来后,全力攻打沈阳城,先占领西、南,再内外夹击,灭掉等白杆兵,浙兵。”
“是,大汗!”
努尔哈赤低头望向还在跪着的那个汉人,俯身将他扶起,冷冷道:
“朕每年给你们几万两银子,不止是让你们写账本的,回去去联系丁碧,丁参将为了此战,从铁岭赶到了沈阳,你们也不能闲着。”
那人连忙叩头,声音颤抖对后金汗道:
“大汗放心,城中已做好准备,定叫那两只客兵,死无葬身之地。”
一众贝勒都大笑着,抓起案上的酒杯畅饮起来。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前面飘扬的大汗旗,心中不觉有些激动,他在辽东蛰伏多年,萨尔浒只是开始,只有攻陷辽沈,才算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在后金汗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名背插三角小旗的巴牙剌身影,是个镶蓝旗白甲兵,他不顾周围戈士哈阻挡,一路从墩台外面闯了进来,身上还有些血迹。
努尔哈赤挥手斥退戈士哈,众人都抬头望向这个巴牙剌,济尔哈朗更是紧张不已。
“大汗!开原兵正在攻打铁岭!已经快要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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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羊马城,设置于城池外围的城墙,距城一百米左右,规模尺度都小于主体城池,起到包围主体城的作用,羊马城内不设街道,也无住房,如南宋静江府就建羊马城。
(2)搭材作,即脚手架,宋代称为“鹰架”,明清称为搭材作
(3)鹿脚,护城河与城墙之间,用木桩打入地下,木桩自由排成三列,起到绊马作用,因混乱如鹿脚踩过,木桩露出地面部分与梅花鹿腿一样高,故称鹿脚。
(4)团楼,城墙向外突出的半圆形城墙,即马面。硬楼,主体城上向外突出的方形城墙,墙角都做成棱角,故称硬楼。
(5)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6)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卷三
(7)后金攻打沈阳时,城内“民家多启扉张炬若有待,妇女亦盛饰迎门。”《神宗实录》卷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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