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此刻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分开,没有人愿意同她解释。
她不相信是晏既做错了事,可是到最后连见她一面都不敢的人,却也是晏既。
他还是不想要她劝他,有这样的时间,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琢石,你上次为裴灵献所伤,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晏既说着关切她的话,可是连抬起头来望她一眼都不敢。仍旧是忙忙碌碌,翻阅着手中的公文。
伏珺下意识地望了她的肩头一眼,想起了发冠落下,她的长发飞舞在空中的时候。
她知道裴俶已经发觉她是女子了,所以才在最后的关头收起了他的剑,只给她留下了一些皮外伤而已。
可于她而言,这是羞辱。
她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为了证明她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可是她的对手,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因为发觉她是女子而轻轻放过了她。
她每想起来一次,不觉得庆幸,只觉得对裴俶的恨意又更深了一层。
她望着晏既,“明之,那你呢?殷观若离开你的那一日你为裴俶的手下重伤,这几日又日日都在前线,你呢,你觉得如何?”
那一日她的确是从李媛翊那里得到的消息,而后被正在给昏迷的晏既治伤的吴先生拦下,得了那些药,便匆忙出城了。
她走的时候晏既尚在昏迷,为裴俶所伤,倒在路边的时候,却又遇见了晏既。
他手里拿着那朵已被染成鲜红色的芍药花,她知道他是去见了殷观若。
从安邑城外回来,他又昏迷了一日,而后战役一场又一场,再没有时间能留给他的伤口慢慢愈合了。
晏既又看完了一本公文,将它堆到了一旁,“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需要千千万人的牺牲。我不过是其中一个,流一些血又何妨?”
“拿命去搏是为了活下来,不是为了抒发你心里的那些痛苦。”
她见过晏既在战场上的样子,作为一个将军,他永远站在他的士兵身前,做他们的旗帜,做他们的信仰。
可是他毕竟不是一面旗帜,可以永远地钉在他的敌人心里。他是血肉之躯,是会倒在风霜刀剑之下的。
伏珺站起来,从身后抱住了晏既。
她的泪落在他的肩上的铠甲上,“阿翙不在了,娘娘也不在了,公主还在薛郡,在高熠身边。明之,我只有你了。”
她所有的家人,只有他了。
有更多的泪落在纸面上,洇开了上面的文字。
一面是心爱之人,一面是兵临城下,“这身铠甲太重了。”
重有千钧,让他面前的世事,永远都无法两全。
晏既睁开了眼睛,叹息藏在了心里。
“我要去休息了,或许天明之后,便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伏珺慢慢地松开了手,她的语气坚定,“我要在这里看着你,直到你睡着了,我才会离开。”
晏既没有回答她,他站起来,将自己的铠甲解下来,放在了一旁。
随意收拾了片刻,便躺在了床榻上。伏珺吹熄了烛火。
只需要等待片刻,他们便又能够看清彼此了。晏既是闭着眼睛的。
“我常常梦到我们还在凤藻宫里的时候。偏殿那样大,偏殿里的床榻好像也是那样大。”
“夏日的时候我们三个被漪云姑姑捉回来,按在床榻上午休,并肩躺在一起。我和阿翙都嫌热,不肯躺在中间,每一次都是你被我们两个夹在中间。”
“夏日的风明明是很炎热的,经过了殿中的冰山,吹到我身上,是很清凉的。枕上的薄荷香气是姑姑喜欢的,我后来才发觉,原来也是她喜欢的。”
在云蔚山的时候就发觉了。
那时候她常常在枕上做昭台宫里的噩梦,他安慰完她之后再入睡,想起来的便是他在凤藻宫中度过的童年。
已经是十月下旬了,早已经不是需要用冰山的时候了。
就像是他口中的这个“她”,同样是不合时宜的。
伏珺略过了他的话。
“等打赢了三川之战,我便要回安邑去了。我有许多年没有见过暾之了,不知道他如今的脾气性格,又是如何。”
晏既安静了片刻,“暾之听父亲的话,听兄长的话——他自己的亲兄长。”
就像前生,他将要落下悬崖的时候暾之还曾经伸出手要拉他一把,可是晏晰之过来了,他没有给他活路。
“李玄耀还在河东,如今一心想要稳住天水赵氏,不会有心力来干涉你的。你代表的是我,高世如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只有暾之一个人,他做不了什么。”
“只是他们一定会用你的身份来攻讦你,试图将你从河东排挤出来。”
他分明也是晏徊的亲生儿子,他却一步一步,要将他得到的所有都夺走。
他的两个儿子想要的东西该让他们自己来拿,前生他已经让过一次,今生他是不会再拱手相让的。
“琢石,这一次我欠了你。”
伏珺一面落泪,一面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傻话?梁宫城破的那一日我没有能够等到你,我以为我们今生不会再相见了。”
毕竟在那时候,她是打算要利用郭闽助她回到南虞去的。她总是要回去的,不管她能不能讨还他们所欠她的东西。
“可是我们后来还是又相逢了,便是天意要我们互帮互助。等来日你做了梁朝之主,你也要帮我,再回南虞去。”
她看见晏既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再没有声响,他已经沉沉睡去了。
她很想嘲笑他,一个两天两夜都没有休息的人,又一个夜晚降临,怎么会不需要休息呢?
可是她其实也明白他心中的苦痛,因为在她有一日猛然发觉她对她心中那个人心意的时候,一瞬间心如刀绞,再站立不住,直直地从台阶上滚落了下来。
可是她这样的疼,也根本及不上他离世那一日他身上心里的疼。
她知道的,因为她是亲眼看着他从城楼上坠下来的。她连走到他身边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从此以后哪怕她只是骤然看见了树叶在她眼前落下,也会忍不住在一瞬间心惊起来。
死别比生离更痛,谁都没有资格说她不懂得这种滋味。
伏珺站起来,望见了墙角的一坛美酒。
“或许天明之后就有一场硬仗,那么明之,胜利之时再相逢。”
她无声地和他道了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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