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柬之闷声不答。
狄仁杰斜了他一眼,抱着胳膊道:“你就算想给周王殿下留下正直的印象,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吧。”
张柬之明知狄仁杰故意激他,还是忍不住发怒,道:“张某人从不行谄媚做作之事。”
“是吗?”狄仁杰表情淡淡,一脸我不信的模样。
张柬之哼了一声,道:“周王殿下身边要么是周兴这种阿谀之徒,要么是娄师德这种趋炎附势之辈,我难道不该提醒他吗?”
狄仁杰沉默半晌,道:“我不反对你的行为,但进谏不必过于刚直,没有谁喜欢别人天天顶撞他。”
张柬之一声不吭。
狄仁杰想了想,道:“先等三天吧,周王殿下心胸宽阔,三天后应该就消气了。他如此看重你的才学,应该会授予你官职。”
张柬之拱手道:“狄兄,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张某这性子是改不了了,也许我天生就不适合官场,还是回老家教书算了。”
狄仁杰皱眉道:“你这又何必?”
张柬之道:“狄兄,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知学不会向别人一样说违心之言,讨上者欢心。还不如尽早离开,也许还能找个清静的地方,专心研究学问。”
狄仁杰沉默好一会,道:“你既然决定好了,我就不多劝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日。”
狄仁杰停住脚步,道:“张兄,我突然想起有点事要去办,你自己回去吧。”
张柬之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独自离去,背影显得孤单而凄凉。
武承嗣回到寝殿时,心中尤自气愤难消。
张柬之太令人失望了。
李芷盈瞧见他脸色后,忙问:“夫君,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
武承嗣在桌子边坐下,哼了一声,道:“张柬之真是岂有此理!”
李芷盈从榻上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微笑道:“你不是一向都很赏识他吗?”
武承嗣哼了一声,道:“他竟把我比做沛王,还说我亲近小人!”
说着,把刚才与张柬之见面的经过说了。
李芷盈听完后,一言不发,武承嗣道:“夫人,你怎么不说话?”
李芷盈在武承嗣旁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夫君,妾身实在不太明白,您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辛辛苦苦将他救出来,他不念我的好,竟当年夸赞沛王以前是贤王!又讥讽我亲近小人,将自己比做贤臣,这难道还不够无礼吗?”
武承嗣气愤愤的说完,一口将茶饮尽。
李芷盈又给他又添杯茶,道:“夫君,我倒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武承嗣一向敬重妻子的见识,闻言一愣,道:“怎么说?”
“妾身觉得,你身边那些个门生下属,无一不是在想尽办法讨你欢心,凡是可能惹你生气的话,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唯独张柬之敢说,他不是很有意思吗?”
武承嗣浑身一震。
仔细一想,他身边的人似乎真的都只挑些他爱听的话说,他自己也已渐渐习惯。
故而,听到张柬之说那些与心意不符的话时,才会觉得有股无名怒气上涌,格外的刺耳。
莫非,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成只愿听好话的人了?莫非自己真的只愿亲近小人了?
不对,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身边还有苏定方、李勣、狄仁杰、王勃这些人,自己与他们相处的也很不错。
反复思量后,武承嗣渐渐想明白了,他虽然还没到亲小人、听谄言的地步,但不知不觉中,确实在朝着那个方向靠近。
张柬之故意说出那些刺耳的话,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来提醒自己,可谓良苦用心。
这次若是将张柬之赶走,自己以后很可能会逐渐沉沦在阿谀奉承之中,而不自知。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李芷盈的柔荑,道:“夫人提醒的极是。”
李芷盈展颜一笑,道:“夫君,妾身在这里等你。”
武承嗣也笑了,站起身道:“夫人,那我去了。”
“啊,等一会。”李芷盈忽然道。
拿了件貂皮大氅,给他披上,说道:“外面冷,把这个披上。”
武承嗣点了点头,紧了紧大氅,快步离开了屋子。
来到大堂外的庭院时,文荣忽然迎面走来,拱手道:“王爷,狄少卿又来了。”
武承嗣微微一愣,道:“他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就狄少卿一人。”
武承嗣点了点头,亲自来到门外,发现狄仁杰穿着单薄的黑衣,正站在门外等候。
狄仁杰见武承嗣亲自出迎,微觉意外,拱手道:“殿下,属下又打扰您安歇了,还望恕罪。”
武承嗣道:“狄少卿去而复返,是有什么事吗?”
狄仁杰道:“属下想向殿下禀告一件事。”
“何事?”
狄仁杰道:“敢问殿下,几日之前,您让我调查军器监,名义是有人贪污军饷。不知是否军饷真的被人贪污了?”
“你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武承嗣双眉一扬。
狄仁杰拱手道:“还请殿下先将此事告知属下,属下必给殿下一个解释。”
武承嗣静静凝视了他片刻,说道:“朝廷确实有一笔钱被人贪污。”
狄仁杰双目一亮,道:“这件事是短期发生的事,还是长期发生的事?”
武承嗣吃了一惊,狄仁杰看起来似乎知道些什么。
“应该是长期的事。”他想了想,说道。
狄仁杰又问:“是否是从显庆年间开始的?”
武承嗣心中更惊,道:“具体时间还不能确定。”
狄仁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殿下,若是属下所料不错,贪污这笔款项的人,是由三家合谋!”
“哪三家?”武承嗣脱口道。
“京兆韦家、京兆萧家、还有城阳公主的夫家薛家!”
武承嗣大喜,狄仁杰说的韦家已经被他列为怀疑对象。
通过杨铉的分析,萧家也有嫌疑,两家都被他说对,那么剩下的薛家应该不会错!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狄仁杰停顿了一下,道:“是张兄告诉我的。”
武承嗣愣了愣,随即露出笑容。
狄仁杰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还是来替张柬之说话的。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狄仁杰道:“此事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据张兄说,自从太平公主站到您一边后,沛王便开始暗中拉拢城阳公主。”
武承嗣心中一动,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城阳公主妩媚的身影。
狄仁杰继续道:“只可惜城阳公主每次都拒绝了沛王,后来沛王便命郑家暗中调查城阳公主,想找到她的把柄,逼她就范。郑家一番调查后,果然发现一件事。”
“何事?”
“城阳公主竟然在和韦家的女婿晏耀升偷情!”
武承嗣并不意外,当时,晏耀升死的时侯,城阳公主表情便很不对劲,当时他便有所怀疑。
“后来沛王殿下用此事威胁城阳公主,哪成想,城阳公主竟毫不在意。”
武承嗣心想:“只怕韦家早就知道此事了。”
狄仁杰道:“就在这时,郑家又发现一件事。城阳公主的夫家薛家一直在和韦家、萧家秘密来往,三家家主每隔一段时间会偷偷见面一次。”
武承嗣身体前倾,听得更加仔细。
“沛王怀疑这三家有什么秘密,便让郑家深入调查,结果郑家竟挖出一件十年前的秘密。”
“什么秘密?”
“当年薛家驸马在房州病死,薛家受到很大打击。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王皇后被废,武皇后被立。关陇贵族中最强大的长孙家受到重创,不少关陇世家遭到清算,韦家和萧家也十分危急。”
“就在这关头,薛家家主亲自入京,找上韦家和萧家,虽不知他们谈了什么。然后三年之后,韦家和萧家都躲过了清算,城阳公主被召入京,薛家也举家搬回长安。”
“沛王猜测,三家一定是暗中合谋做了什么事情,才一举渡过危难。郑家的调查一直持续到沛王倒台,郑家也跟着垮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武承嗣默默思索了许久,道:“所以你觉得他们是通过贪污朝廷款项,利用钱财行贿,方才渡过难关?”
狄仁杰道:“是。”
武承嗣五指握紧,心中暗暗点头。
狄仁杰的推论几乎与国库被窃情况完全符合,武媚曾说过,国库少了这么多钱,绝非一日两日之功。
如果说,这三家是从十年前开始合作打国库的主意,那他们能用的手段就很多了。
因为有十年这个跨度,他们一次便不需盗取那么多。
那个神秘组织,想必就是薛家或萧家的势力。
现在又出现一个问题,杀死晏耀升的究竟是不是那个组织的人。
如果是的话,薛家或者萧家为何要杀韦家的人?
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没掰清楚,但迷雾已经渐渐吹散。
接下来,只需查出这三家偷盗国库的手段,便可捉拿他们了。
不过在这之前,还需比处理张柬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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