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咬了咬嘴唇,“就算是很少进,他也知道。”
冉信怜惜地看着快要落下泪来的卫子夫,把药碗放到一旁,拢住了她修长白皙的手,“其实陛下曾经找太皇太后深谈过一次,早在你进长秋殿之前。至于深谈了什么,老奴不知道。只是从那之后,太皇太后出手狠罚了陈皇后一次,并且掖庭的医官被陛下换了新人,问安的时间也从三月一次改为一月一次。”
“陛下是…”
“老奴不知道陛下如是什么意思,可我想卫夫人肯定能明白。在大汉后宫,能有一席之地的女人,没有傻子,卫夫人你绝对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冉信望着旁边多宝阁上摆放的玉如意,眼神有些肃杀,“陛下把你保护得无微不至,可为什么偏就这个节骨眼叫你撞上了呢?还非要鲁莽的闯进去!若是今天出了什么意外?若腹里是个小皇子呢?”
卫子夫有些心惊,“你是说?”
“老奴什么都没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不好妄加猜测。”
“那…”
“卫夫人,你想在这汉宫呆得长久,就要记住。若是你看不惯什么,就去做点事情改变它。但是你要是做不到,就不要对其他的人有过多的揣测和指摘。要么问清楚,要么装糊涂,别自己别扭着,最后谁都不痛快。”
屋子里静默半晌,卫子夫的神思似乎转了一大圈,才回神真诚的谢道,“冉姑姑不愧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谢冉姑姑指点。这后宫怕是没有什么您看不透的了。”
冉信轻轻摇了摇头,“老奴也有猜不透的,就是太皇太后临终的遗言。但是过了今天,老奴相信,很快就能看到了。”
“太皇太后遗言?!”
冉信柔柔的笑:“卫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太皇太后的一点好奇罢了,什么秘密和命令都没有。”
卫子夫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最近惊吓太多了,她有些疑神疑鬼。当初太皇太后把冉信派到自己身边是为了换窦太主一条退路,冉信来的时候就明明白白的说了,一是怕刘嫖控制不住自己再掺合到后宫来,二也是盯着自己不要仗着宠爱肆意妄为,等到皇子出生,一切尘埃落定,冉信就会出宫养老。
卫子夫被冉信裹进被子,如墨的长发披散开来,刚闭了闭眼,突然坐起来,“小公主呢?小公主去哪了?”
冉信轻拍着她:“卫夫人放心,乳娘和郦苍都在看着小公主呢,刚刚陛下也过去了。”
“哦…”卫子夫有些惊魂未定。
冉信看着她有些躲闪的神色,不禁又补充道:“陛下明天也许会再来,卫夫人若是真的心里过不去,今晚就好好的哭一场,老奴会吩咐大家走得远远的。哭过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卫子夫翻身过去,呼吸停了停,却依然没有回头,语气平稳的说:“好,那你就让大家今天早点歇歇吧。”
“诺,奴婢在外面守着,卫夫人放心。”冉信添了些炭火,吹熄了灯,提着小灯笼走到外面安排值夜后,去看了一眼小公主,回来简单跟卫子夫说了一句,就躺在了外间。
终于满室静谧,只有躺在被子里的人,小声的呜咽着、抽泣着,其实她不只是伤心那个孩子,也不是寒心刘彻的做法,更不是失望后宫的生活,是害怕!她怕得手从一开始就在抖!哪怕是冉信耐心哄劝,哪怕是知道如今三个孩子都健康平安,都安抚不了她现在铺天盖地,像奔腾汹涌的潮水一样快将她淹没的恐惧。
在汉宫快八年了,她头一次觉得这重重的屋檐大殿,让人胆寒瑟缩,仿佛像小时候母亲讲鬼故事里的吃人怪物,这未央宫还要更可怕,被吞噬的人,甚至连凄厉的叫喊都没有,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之前那么自信,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无所不能。她之前那么从容,以为哪怕是一步登天,也会谨守本心居安思危。
可此刻她觉得这些都没有用,在那些生来就富贵无极的人眼里,不过都是蝼蚁罢了。想踩死就踩死,想保护才保护,她们只有被动接受的份儿,尤其是那些逝去的孩子,可是活生生的命啊!死的时候甚至无声无息的,连一声哭泣都难听到。
她现在好害怕,万一当初她没有再次得宠,万一那个时候她没有怀孕,万一陛下后来没有特别喜欢她,她是不是就跟其他女人一个下场了,她的三个孩子是不是就跟那些死去的孩子一样了?
或许是孕妇敏感多思吧,想起那些在掖庭也许就见过刘彻一次的女人,和刚刚出生的孩子,卫子夫不知道她们都长什么样子,但是光想想她们死时的绝望,她就止不住的抖,止不住的害怕。她是这次的幸存者,那未来呢,她万一没有幸运了怎么办?
就在她哭得难受的时候,刘彻悄悄的走进了内间,站在屏风外,玄墨色的衣服浸入黑夜,只有角落里微弱的烛火透出些许的光,触手生温的玉质屏风,让黑色常服上的银线浅浅的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修长身型。少年帝王负手而立,听着里面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他头一次觉得心里好像缺了点什么,空空荡荡的。
今天收到唐蒙和司马相如的好消息,巴蜀之事了结了,臣民俱归,边界新拓,他正在批复新设郡县之事,望着窗外新植的松柏亭亭玉立,心情豁然开朗!
没等他咧嘴笑开和东方朔聊两句,就听到郦苍派人来报,她为了一个婴儿强闯椒房殿,他赶紧放下书简就往陈皇后那跑,半路听说她还动了胎气送回了永延殿,怕是要提前早产,紧拍着扶手吩咐车辇改道的时候,他感觉心都漏跳了几拍。
站在永延殿偏殿外,刘彻看着一盆盆血水往外端,沉着脸听着陈阿娇的辩解,其实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都是屋内传来她的呼喊声,可他还得强迫自己赶紧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儿的让她重复,直到母后赶来拉走了陈阿娇,产婆来报一切顺利,他才定了定神,听见了周遭来来往往的声音。连喝了三盏茶,他的第二个女儿才啼哭出来,就此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汗。
等他第二个孩子被众人喜气洋洋的抱出来,他连看一眼孩子的时间都不想耽误,快步走进内间来看她。
当时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淡淡的血腥气没散掉,虚弱的她一个人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像一个瓷娃娃,仿佛动作稍微大一些,她就要碎了,他头一次感受到了为一个女人心疼是什么滋味。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连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床榻,自己曾经蹦上去过,翻上去过,扑上去过,此刻却都变得很陌生,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半天才轻手轻脚的在榻边坐下,什么叫局促不安,刘彻在那个时候明白得清清楚楚!
想着自己的第一反应就是去伸手握住她莹白如玉的手指,刘彻神色有些复杂,为什么会在局促之下想着去拉她的手呢?那润润的温度就像初雪时的暖阳、烈日下投过来的一点荫凉,最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和清凉,一切的度都像是提前测量好的样子,正是他需要的!
刘彻深吸一口气,从闷闷的胸中缓缓的吐出,这么久了他都没有理清自己的心,自从她下套假借出宫邀宠时,他就不自觉的想一直宠她念着她对她好,甚至只要想想她就觉得心情开阔,他也高兴自己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惦念,明白了什么叫喜欢。
他以为这就是男女之间正常的相处之道,宠和念。
然而今天他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情绪,他竟然开始害怕她出事了,担心很正常,舍不得也正常,可为什么他会体会到害怕失去这种情绪?害怕…这不是他应该有的情绪。
他对卫子夫到底是什么感觉?此刻,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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