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刻钟,郦苍也出来了,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挤在已经阔别十年之久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报仇又如何,家里散了就是散了,怎么都弥补不了这些年的时光和缺憾。
她从来没有深切的感受过那种仇恨,只是经历过无奈和崩散,冷嘲和讥讽,长大之后才知道背后的原因,俗世告诉她应该去报复的,可是母亲说的对,自己不会喜欢这种感觉的,如今她做了一次,真的身心俱疲,她想回家了…
可,她的家在哪呢?母亲没了,太皇太后没了,表姐也没了,心善之人都没了,反而是那些作威作福的人才被送走了一个,按理她应该感到畅快的,可是现在扑面而来的只有疲惫,无边无际的疲惫.....她想回未央宫去,有没有人来接她?郦苍感觉自己一步都走不动了!
骄阳似火,照得她心里甚为烦躁,恍惚间甚至听到了年少时,表姐在她耳边轻轻的劝告,“莫理那些人!你看他们一眼,他们反而会高兴极了,越发觉得你这颗心和他们一般俗不可耐!”
表姐!?郦苍心口有些疼,踉踉跄跄的要摸索着要去那间乐器行,表姐,我曾经离你那么近!就差一点点我就能看到你最后一眼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嫁给窦婴了?
不!不能怪她,是自己,是自己没有和她联系,谁能猜到她又重回未央宫呢?
郦苍轻轻靠在一旁的墙角,闭目休息,慢慢的整理思绪,就像是她母亲教给她的一样,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闻,什么都不想,就用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心去听周围的声音和响动,只要耐心、细心,就随处都能听见乐声!那才是她最该听的声音!那些污言秽语和可憎面目都不该在她脑海里翻滚的!都不配!
不远处,风车轻转,铃铛微晃,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跑过,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清脆的童音洒了一路,随风飘得满街都是。还有母亲买了一个糕饼,对稚子的絮絮低语,好甜!好软!也不知过了多久,郦苍的心终于重归平静,隐在阴影墙角处的脸重新恢复了血色,抬脚上前站在阳光下,又是那个低调沉稳的琴女郦苍!
就在她准备好心情,转身要去那个乐器行的时候,眼尾一摆,瞄到了前方的一架深黑色马车缓缓驶来,上面挂的是…张!还是心绪不稳,郦苍心里一惊,顾不得细看后面跟着的仆从是否眼熟,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就慌乱往一旁躲去。
等她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才发现那马车早就却拐了个弯往旁边走去了,只看到了一个车尾的影子,郦苍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惜还没等她松到底,就有人在背后拍她的肩膀,转过头去的瞬间,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有一个眉眼弯弯的红衣夫人,正在笑眯眯的看着她。
“呵呵”郦苍提着心,尴尬的笑笑,强装镇定客气的一礼:“张夫人安好,这么…巧,对了,我...奴婢近日家中有事,夫人才特命我回家探望,没想到还能碰到张夫人。”
说完郦苍久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这都是几日之前她刚出宫时的说辞了,本来想说,有事耽搁了,但是嘴一瓢,现成的谎话又说了一遍,不叫人起疑才怪!
眼前的夫人不是嫁给张汤的梦知还是谁?她常来永延殿,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梦知没有在意她谎言的拙劣,但也并没有配合的跟她演戏,而是温柔如水的开口:“不巧,她特意叮嘱我来找你,说你一定会来卖乐器卖得最好的地方来逛的。”
“……”郦苍抬眼看了看四周,自己还真的不知不觉的来到全是乐器店的街巷,她有些心虚,张夫人口中的她是卫子夫吧?自己还是被发现了?
张夫人永远是不徐不疾的,此刻像是来抓人的她,也没有半分急切神情,就像是平常逛街一般轻松的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再送你回去。”
郦苍上了马车,和张夫人尴尬的坐着,问了好几次都被“等着”两字给堵回来了,她心里有些忐忑,卫子夫不会不要她了吧?毕竟自己这么大胆,虽然表面看着没什么事,但是在宫里扳倒陈阿娇这么关键的时候,自己却搞了个不小的事情,说白了,实在是没有顾虑过卫子夫的安稳。
郦苍也佩服自己,一路上各种脑补卫子夫不要她的情况,自己要怎么说、怎么做才能留下来,要不要特意给她写一曲?毕竟卫子夫缠了她这么久,从来没让自己松口答应,给她写一首曲子。或者要不自己再偷偷的陪她闭门跳一次舞?不行不行,自己真不会跳,回头又要让她笑话自己了。想来想去,她都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弥补,自从到了卫子夫身边,说是护着她,但是最受包容的一直都是自己。如今卫子夫得逞了,自己真的把她当家人,开始害怕离开她了,若是因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失去了她,自己才是悔得一头撞死都不算完。
“看看吧!”梦知对郦苍友好的笑笑,示意她撩开帘子看外面,郦苍往外望去,远处正对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大行令府衙门口!
门口站着一群人,除了十个官吏打扮的人,还有刚刚分手的那妇人和装作证人的那三个人!
郦苍一惊,回身就要辩驳些什么,却被梦知淡淡的语调打断:“今天我是来接我夫君的,他今日因公干恰好来此做事,门口那群人所涉案件,证据确凿事实明晰,昨日就已经被大行令李息和…卫青大人报到长安府丞那儿了,今日他们一去报案就直接被移送到这儿来了。”
郦苍眼神有些躲闪:“我不是很明白…”
知整了整衣袖,看着上面精致绣纹,像是平常探讨针线那般闲适的随意道:“若是把曲逆侯过往案例翻一翻,按律,被判弃市!夺爵!毫不为过。你也可以放心了,这是她让我转告你的,若你想亲自看结果,也可以在我家小住,这是她要交代你的,她说既然做了,就放下了,甘心了再回去,她永远在未央等你。”
郦苍眼眶有些热,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开口:“我没有耽误她的事情吧?”
“没有,你还帮了她一个大忙。”梦知冲她微微一笑,郦苍竟从她淡然的面庞看出几分从容和…狡猾?“为什么那么多人追你们?因为要把事情闹得大一些,曲逆侯没少帮椒房贪赃收贿,尤其是私铸钱币!这东西虽说法无禁止即可为,但皇后做了是要干什么就可以好好查查了!要翻旧案,干脆就翻个彻底。”梦知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笑着说:“在我夫君手下,相信会很快就能查个干净清楚的!”
“……”郦苍这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太嫩了,什么温婉娴淑,张夫人真是像个披了羊皮的狐狸,这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不匹配,自己才是眼拙!
梦知像是看透了她,继续说:“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曾经也是很温柔贤淑的,但是在侯府管教小丫头总是没子夫□□的好,后来我去请教。她说,既然买进来了,总有些人存着只要不犯大错,不被赶出去,就混日子的想法。所以要提前把规矩定得高一些,这样可以保证起码都是水平不错的。当然这是一个小例子,但是我想足够你对律法森严有些新的想法了吧?”
郦苍面上有些羞愧:“夫人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只是一个奴婢而已…”
梦知嘴角挂上个轻柔的笑容:“我们之前又何尝不是呢?只是我们觉得,也是时候该给下面有才之人一个活路了。不管是什么人,都应该有努力的方向和希望才是!”
郦苍心中动容,望着车外那群正在进去的人群,怔怔发愣,心中却叹道:平阳侯府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这许多的通透的女子?陛下未来要给天下不同的人群一个活路,那女子的呢?会有新的活路吗?
当然卫子夫也没有这么轻易就饶过郦苍,正好赶上太皇太后的忌日,连回宫复命都没让,直接顺道罚她去霸陵给太皇太后守了三个月的陵。于是等她回宫的时候,皇后陈阿娇已经变成了废后陈氏!问起原因,卫子夫并没有吐露什么秘密,只说她被公开的罪行证据确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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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卫子夫捧着当初董仲舒走之前写的奏对笑得乐不可支,当时他被贬出长安去往江都任国相时候,自己忙着照顾太皇太后的身体,都不知道原因,如今细细翻看,才注意到董仲舒在奏对上面写着陵寝着火时乃是上天对陛下警示,说明陛下有做错的地方……而旁边刘彻标注了大大的两个字——“胡扯!”
哈哈哈哈哈……
而之前的《举贤良对策》中,也有了个新的批注,“可教万民,可归思想,善哉!然休想糊弄朕!”
哈哈哈哈哈,陛下,你可真是个天纵奇才!就行你糊弄别人,不能让别人左右你?
早就回来的郦苍上前来打断她的自娱自乐:“卫夫人,有个长信殿的侍女前来求见,说曾经在椒房殿伺候,有要事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