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时已经快被晒懵了的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记得那个男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不开心了,脸色阴沉得可怕,凌厉的剑眉高高挑起,语气都不能算是不好了,而是如夏日阴凉处的水井般冰凉沁骨,那种接触后本能的打着冷颤,又因贪图舒服忍不住靠近般的凉意,他对自己继母生的弟弟们不容置喙的吩咐道:“还不去给你哥哥倒点温水?”
那些平时嚣张跋扈的小子,似乎是被吓呆了,都想不起要跟母亲求助,就一溜烟地逃走,去端水给他。
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那个人就言简意赅的对他说:“青儿,你亲娘让我来接你回家。以后我就是你父亲,喝完水就到上车去等我。”
“哦…”
当时的卫青已经晕头转向了,都没想过那人到底是不是继父,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连思考都没有,就乖乖的听话上了马车累到睡着,直到迷迷糊糊醒来在坐了将近半个时辰,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要换家了。
可母亲…他已经没有什么太多印象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有印象的生父,不喜欢自己也是视之如奴隶,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怀揣着忐忑不安和惶恐,自己等待将近两柱香,陆陆续续的有人跑前跑后,直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院内传出了几声短促的尖叫,很快又悄无声息。随即继父就跳上了马车,漏出一口森森白牙,冲他笑:“青儿,以后贫贱富贵,他们都与你无关了,但是我和你母亲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青儿?原来自己的名字可以喊得这么好听。
“舅舅?舅舅!”霍去病看卫青好久都没说话,出言唤他回神,“怎么了?好像一说到继祖父,你们就都特别容易出神一样,包括我母亲和大姨母,你们都特别喜欢他吗?”
卫青肯定地回答他:“是,不止是喜欢,还是崇拜。”
还没等霍去病借机多问两句,曹襄就过来了,大军休整之后就要马上进城了。还没下马,他就闻到了一阵香味,快步走进来,恭敬一礼:“大将军,嫖姚校尉,人员清点完毕,可随时进城。”
卫青满意的点点头,吩咐道:“那就两刻钟之后出发吧!”
“诺”曹襄身边的人跑着去传消息了。
越临近长安,曹襄也放松了不少,笑着坐下来说:“大将军要是没什么其他事吩咐我去做,能不能也让我蹭碗面呢?”
“当然可以了。”卫青抬手喊道:“老梁,再给我家小襄加一份!”
“好嘞!!!”老梁很开心,还好自己把面条都过了水,备了很多份,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浓香的汤卤浇在筋道过水的面条上,盛了满满的三碗,并三碗新出锅的卤子,一起热气腾腾的端了上去,一遍擦着手道:“大将军酱牛肉好吃吗?要不要再切一碟。”
卫青给曹襄递了一双筷子,答应道:“好,那就再来一碟子吧!”
霍去病随手和了一下卤子和面,不依不饶的追问:“舅舅,你还没说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呢!天生想把别人护在身后,这句话是继祖父评价姨母的话吗?”
“是,继父曾经说过你三姨母就是这种人,像极了她生父。”
霍去病手中的筷子一停,神色怪异的望过去,有些不敢置信的问:“是说,你们的继父,说三姨母像极了他的生父???他怎么知道皇后的生父…”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回头你让你母亲讲给你听。”卫青吃了一口面条,感觉身心都舒畅不少,急着结束话题,“总之你只要记住,若是没有你三姨母当初那句,“怕什么?大不了我养你和孩子一辈子!”二姐恐怕不会把你生下来的。没有她的敢担当,就没有你今天活蹦乱跳的在这儿气人,现在也不会有你怪她管你管的太多!”
霍去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筷子一下下的戳着碗,半口都没动。
曹襄不是个八卦的人,坐下来也只是单纯为了蹭碗面,相比什么上一代的故事,他更迫切想知道的是言笑最近几个月好不好。
“嗯!这家面做的真好啊!”曹襄不住的点头,真的堪比宫内手艺了,“大将军每次回来都到这里吃吗?”
“是啊!”老梁端上来一盘切的薄薄的酱牛肉,热情的接话道:“五...唔...啊,是大将军出龙城那次往后,不管是出征还是出远门办事,没什么意外的话,回来都要来吃上一次的。老梁我每次都算着大概一两个月的时间,就提前都备好东西,这样不管哪天回来都能吃上最好的。”
“哦…”曹襄眼神闪了闪,四周打量了一下,小面馆虽然不怎么大,装潢却很是干净整洁,桌上还有熏香,真是很精致的小店啊…这人也不怕生,很是自来熟,不过他转念一想,大将军都是常客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怵的,倒也不怎么奇怪。
“怎么了?”曹襄见霍去病兴致不高,关心的问,“得胜回长安还不高兴?”
“没有啊…”霍去病紧吃了几口饭,略提了提精气神儿,掩饰道:“怎么会不高兴,就是有点…担心。”
卫青似笑非笑的看了霍去病一眼,没有说话,舀了一大勺卤子继续吃面。
“担心什么?”曹襄转念一想,问道:“你不会是担心皇后不再见你了吧?”
“……”戳中心事的霍去病神色有些尴尬,临到长安,他才想起很多糟心事儿,那次不欢而散的吵架,姨母应该会因为自己的军功而感到开心的吧?应该不会再冷战了吧?可是刚刚跟卫青的聊天,他突然有些明白,好像真正的症结不是上不上战场,而是自己的态度。
他好像真的是谁对自己好,就跟谁亲近了,只要是支持他的,连继父陈掌自己都能和颜悦色的喊一声“继父”,但是姨母那边,吵架后,自己走之前都没有再去过一次,连服软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曹襄放了筷子,语重心长的说:“去病啊,你知道带孩子其实是个很辛苦的活吗?还记得言乐刚出生的时候,大将军外出买马,你跟言笑沉迷上林苑的新动物,日日都跑过去看。而她一个人怀孕,顶着大肚子竟还能惦记着我,时时让我进宫来和你们一起,生怕我一个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光这份心思,我就感念已久,而你呢?这么多年,她对你未有不尽心的吧?”
“咱能不能别…”
“好,我知道你不喜欢聊这些,总觉得矫情,喜欢就事论事。”曹襄挪了挪凳子,侧身凑近对他说:“那就就事论事好了。你在这件事情上错了!我直白点说,这件事你不应该在一开始就瞒着皇后,喜欢你的长辈太多了,可能会给你造成一种错觉,让你以为稍微亲近哪一个,稍微冷落哪一个都是可以按你的心情随意选择的。”
“我没有…”
“你有!”曹襄打断他:“你不是故意的,但你却无意识之间做了这件事情,谁支持你,你就喜欢谁,就下意识去亲近谁,从来不多想一步为什么。你这可以称作是赤子之心,在亲人相处的时候,大不了也就是伤心,回头还是爱护你。但是在长安城,你既然决定要从此走进朝堂,你就必须要多想。明白吗?”
卫青抬眼跟曹襄对视了一眼,目光带上几分欣赏,不过比去病大了一岁,他所想的却更深远。
霍去病低低的说:“我是不应该说伤人的话,但是我…只是…想让皇后姨母理解我的想法。”
曹襄拍着他的肩膀说:“想让皇后理解,就要找到让她理解的办法,如果你不愿意去找,执拗的用自己方式去表达,那你就不要怪对方不理解你。因为是你没有表达到位,或者你可以选择不在意她,那干脆就没有这种烦恼了。但是,你那么喜欢东方先生,怎么就没学到他的最厉害的一点呢?有时候若是说的方法不对,下场可能就是董国相如今的情况了。”
卫青咧嘴笑了,董仲舒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的人,每每在刘彻最焦头烂额的时候,跟他说这些麻烦都是上天的警示,不被外放为国相才怪呢!就不能等等,等事情解决差不多了,再跟他说这是上天警示,有哪里做错了再改,不就好多了么。人啊,在最慌乱的时候都是要把这些麻烦归结于外因的,只有稍稍好些的时候,才会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也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偏偏有些人就是不明白刘彻这些习惯。
接下来的话,卫青没有听完整,结完账他就出去整军出发了。不一会儿,曹襄和霍去病也上了马,随着大部队一起进城。卫青看着那两个嘀咕的年轻人并排走在后面,挥手让他们过来:“小襄,去病,过了刚刚那个茶铺,我们的战场就是过去的事情了。进了长安,就要开始面对新的问题,千万不要拿过去的东西去跟未来对话,记住了吗?”
“诺!”两人收了嬉笑之态,肃然答道。
见其他几个将军靠上来,似有话说,卫青对他们俩微微点点头,不再多言,领头打马往前走去。
长长的队伍,缓缓往前挪去,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激动洋溢在每个人脸上,四个多月了,终于回来了!
长安,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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